霜序吓得脸色一白,抬手捂住嘴唇,“拔……拔了舌头?”
“昨日蒋知州严刑逼供,我们实在抗不住,就签了他给的状子,只有马六不肯屈从,还把我们全骂了一顿,蒋知州一怒之下,就……就拔了他的舌头,这个马六平时看着胆儿挺小,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么能扛事儿。”
孙掌事心虚地把话说完,一想起当时的场景,他就忍不住浑身发颤,隔了会儿,又道:“不过昨日娘子走后,我又问了马六那小子,他说他堂兄马五去庆丰楼干活了。”
宋识颔首,“孙掌事有心了。”
霜序忽而扯住她的衣袖,附在耳边低声道:“娘子,二郎君昨日找马五问过话了,他不识字,看不懂字版排列,只负责搬运纸墨,印刷拆版,没瞧出有什么问题。”
不识字的人看不出字版差别,在书铺里只能干些力气活,但宋识还是怕有遗漏,便拿出一沓银票交给孙掌事:“此事于你们也算无妄之灾,孙掌事,你将这些钱分给大伙,让大伙都请个好郎中,在家好好养伤,不必着急铺子里的活计。”
她顿了顿,又道:“马六遭此劫难,我心中过意不去,我想带郎中去他家中探看,孙掌事可知他住在何处?”
孙掌事抱着银票连声感激,最后抹着眼角道:“马六家在城南太平桥东边的巷子里,马五在扬州就马六一家亲戚,所以他跟马六两口子住在一处。”
“这平江府怪事一桩接着一桩,真是奇了,水里头竟然也能着火?”
“你瞧这小报上写的,有此异象,定然是天道失衡所致,依我看,咱们大宋怕真是离亡国不远了。”
说话间,两个身穿襕衫的读书人走进书铺,瞧见铺子里还有旁人,一人神色微变,偏头咳了两声,提醒身旁的同伴:“小声些,昨日这家书铺便是因为印发述怀居士的灾异论,才被官府调查。”
“朝廷窝囊还不让人说?若是我等都对金人唯命是从,那与亡国何异?”
另一人面上反倒生出愤忿之色,扼腕感慨一番,捏着手里的新闻径直走到孙掌事身前问道:“你们这儿可有关于平江府吴县的新闻?”
听着他们的谈话,宋识心底疑窦丛生,当即旁敲侧击:“适才听二位说水里着火……可水里如何会起火?这也太荒谬了。”
小娘子眉梢颦蹙,俨然对此事充满好奇,手持新闻的那人看了宋识几眼,“你们还没听说?”
宋识满面茫然,皱着眉编了个借口刨根问底:“我们甚少出府,敢问二位官人,平江府又发生了何事?”
那人将新闻递给宋识,“倒也玄乎得紧,前天夜里松江里着火了,烧了个把时辰,天亮以后水中浮现一块巨石,石上刻有字迹,乃是‘不用忠良而纵奸佞,将以亡国’,但水面上没有发现一丝石漆和火油的踪迹,都说这是预示亡国的谶言。”
宋识闻之一震,水中起火闻所未闻,她不禁怀疑这又是汪俊贤一党对付父亲的手段。
“哀公四年,亳社焚毁,乃鲁国亡国之兆,平江府前有日蚀飞霜,如今又出现水中失火这等怪事,”那人摇头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宋识低头看着新闻,面上佯露惊诧,“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知两位从何处得到的这份新闻?”
另一人皱起眉头,伸手拿回新闻,“娘子这是怀疑我们?这可从吴县那儿的递铺连夜传过来的,娘子说它可靠不可靠?”
经由递铺之手,看来不是杜撰,宋识忽然明白昨夜赵杙为何着急离去了,宋识笑了笑,“并非如此,我只是与二位一样好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
言罢,半途派去庆丰楼的仆从匆忙赶来,她也不再理会这两个读书人,转身走出书铺。
仆从低头禀告:“娘子,马五不在庆丰楼中,庆丰楼掌事说马五要在家中照看马六,特地告了半日假。”
宋识闻言,眸色一凛,当即走向马车,吩咐道:“去济善堂请一位郎中,跟着我们去马六家。”
来往行人如织,偶有松江起火或是巨石谶言之类的话语传入耳中,偏偏又是平江府,见识过鬼神之力的宋识越想越不对劲,“霜序,你说松江水面起火究竟怎么回事?”
霜序歪着头思索片刻,道:“这种事情多半是有人装神弄鬼。”
宋识低头瞥见垂在裙衫间的玉佩,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装神弄鬼呢?那两人说水面上没有石漆,也没有火油。”
霜序坐定,想起这段时日宋识的种种表现,忙抓住她的胳膊,“不是还有石头吗?娘子莫要胡思乱想,定是些装神弄鬼的鬼把戏。”
宋识微微一笑,又问:“对了,二哥昨日为何突然想起找马六堂兄问话?”
霜序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不是娘子传信让找的吗?”
宋识一怔,“我何时传信与你了?”
霜序道:“娘子不记得了吗?昨日蒋伍德把娘子扣在官廨,我一直在外面等着,后来突然有个纸团砸到我头上,我捡起来一看,上面说马六的堂兄有嫌疑。”
宋识心生疑窦,“我没有给你传信,难道是孙掌事他们?”
霜序摇摇头,肯定道:“我认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娘子的笔迹,所以才回府找了二郎君,二郎君看到信后也未曾说过有何问题。”
宋识不由双目一瞠,她昨日被关在牢中,无纸无笔,哪里有机会传信,但能与她字迹相近且不被亲近之人看出分别的,唯有一人。
看来昨日将她救出火海的人,当真是他。
思及此处,宋识抿紧唇瓣,心底久久不能平静,她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突如其来的喜悦之间好像又掺着许多忐忑,只能下意识抓紧身上的荷花玉佩。
虽然玉佩并无异样,她的脑中却满是嗡鸣声响,渐渐地,就连外面的吵闹声也听不真切了。
过了许久,宋识勉强缓过神,抬头一看,车内的香球静静垂着,看样子马车停了有一阵子了。
霜序看宋识心神不定,掏出丝帕擦去她额角的细汗,犹豫道:“娘子,那封信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宋识将玉佩攥入掌心,轻轻摇了摇头,起身掀帘走下马车。
马六家正门半敞,宋识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带着陈郎中踏入院内,里面的人大抵听到了动静,屋中走出一位妇人。
宋识莞尔一笑,眼睛却认真观察着妇人的一举一动,“马夫人,因为书铺的事,让马六受了不少刑罚,我特意请了济善堂的陈郎中来给马六看诊。”
济善堂在扬州远近闻名,妇人登时露出感激之色,忙不迭地将众人往屋里带,“六子舌头没了,腿脚也动不了,郎中说若不好好养着,以后走路都是问题,我想找个好郎中再给他好好瞧瞧,可他心疼药钱,我没忍住与他吵了几句,这才怠慢了宋娘子。”
“诊金与药材不是问题,你们需要多少,托孙掌事告诉我就好,”宋识没瞧出妇人有何不对,马六也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不过宅中似是再没旁人了,又问:“孙掌事说马六有个堂兄名叫马五,也在书铺做过几天工,不知马五可有受到牵连?”
“原本我们也提心吊胆着,不过没见官府差人过来,应当是堂兄前日就被人介绍去了庆丰楼,才躲过一劫。”
妇人一面答话,一面将矮凳搬到榻前让陈郎中坐下,看着马六嘴巴微张,嘴里突然发出咿咿呀呀地声音,她两眼一红,转身对着宋识道:“我知道宋娘子想问什么,但字版不是六子换的,也不是五哥换的,他们都是实心眼的,万不会做这种损人害己的事。”
对方已经猜到她的来意,宋识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马五现在何处?”
妇人道:“五哥一早就去庆丰楼做工了。”
宋识道:“可我们去庆丰楼并未找见他,庆丰楼的掌事说他为照看马六,特地告了半日假。”
妇人愣了一愣,脸色明显慌张起来,不由低声念叨:“我……我也不知道,五哥没跟我们说告假的事。”
她话音未落,宋识便听得外面冒出一句:“哎,也算他福大命大,捡回来一条命。”
听到有人说话,宋识立时走到庭中,就见两个男人互相搭着肩,一步一个踉跄地朝着屋中走来。
妇人闻见两人身上的酒气,皱着眉问:“五哥,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左边的男人打了个嗝,手里拎着的酒坛子和药包直晃荡,“买药路上碰到了钱兄,就聊了几句。”
另一人放下胳膊,摇摇晃晃站定,笑道:“将马兄送回家,我便告辞了。”
马五拉住他的手臂,迷瞪着眼道:“走什么走,咱哥俩接着喝,钱兄,你介绍我去庆丰楼,我还没好好谢谢你。”
被称作钱兄的男人低着头,推辞道:“不行了,马兄,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宋识总觉得此人的声音在哪里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正思索着,又见他脚步虚晃,把右手从马五手中抽出,旋即探向腰后,似乎是在摸什么东西。
忽地,她骤然回过神,这个声音正是当日喊杀梅天梁的人,她眼眸微眯,急命院中的仆从抓住他。
钱良面色一沉,倒三角眼中凶相毕露,眨眼的功夫,手里便多了一柄冒着寒光的短刀,如闪电一般直逼宋识的要害。
刀刃带着凌厉杀意,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宋识后背发凉,仿佛能听到刀尖刺破空气的微鸣。
霜序惊呼一声,猛地推开宋识自己挡在前面。
宋识趔趄几步,慌乱之中,一双手自身后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站稳,正欲道谢,却瞥到霜序的胳膊被匕首划破。
鲜血瞬间染红衣袖,她呼吸微滞,也顾不得眼前的凶险,奔过去抓住霜序就往后避。
钱良一击未中,挥手再刺,几个仆从见状,当即朝着他冲了上去,他抬肘撞开扑来的仆从,紧接着抓住一名仆从的肩膀把刀刺入他的后背。
被刺中的仆从闷哼一声,便再没了生气。
马五脚底一颤,被这阵势惊得当场醒了酒,“钱……钱兄,你这是做什么?”
钱良拔出短刀,将死去的仆从扔在地上,冷冷瞪着宋识,“竟然被你认出来了,那你们就一个也别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