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识看着白晃晃的刀子上沾满鲜红的血迹,渗出一身冷汗,此人当日制造混乱杀掉梅天梁,又从杨鼎手底下逃脱,身手自是不会差。
但她还是把霜序挡在身后,从容不迫道:“你以为我来这里就是让郎中给马六看诊?你与马五之间的事我们早就发现了,今日不过是特意等着你自投罗网。”
在钱良看来,一个弱女子的威胁就像是笑话一般,他哼笑一声,举起刀闪身向前。
对方动作极快,宋识躲避不及,顷刻间便发觉刀子已刺到颈前。
忽然,院中吹过一阵凉风,刀尖骤然偏向一旁,停在半空再未挪动半分。
钱良绷紧脊背,身旁明明没有别人,他却能感觉到一股力量紧紧钳制住他的手臂,这股力道冰凉刺骨,逼得他额角青筋逐渐暴起,他卯足力气,将短刀往回推,那股力量也倏而转强,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宋识虽然疑惑钱良为何突然停下,可也不敢迟疑,趁机拉着霜序躲向一旁,才走出半步,又见一个笤帚猛地拍在钱良脑袋上。
“宋娘子快走,我来对付他!”妇人嘴里大喊一声,抄着笤帚继续往钱良面门上招呼,“你这贼人,敢跑到我们家里撒野,真当老娘是吃素的。”
脸上被竹梢打得生疼,钱良恼羞成怒,侧身抬起左手就要抓住笤帚,怎料手肘举至一半竟也动弹不得,结果就是,他脸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笤帚,吃了满嘴的灰。
丢下旁人自己逃命的事宋识做不来,而且钱良身手敏捷,就算她出了马家,还是有很大可能被他追上,还不如趁现在就将他制服。
仓促环视四周,突然看到马五手里的酒坛,她来不及思考,夺走酒坛对准钱良的头扔了过去。
沉闷的一声“砰”响,酒坛砸中钱良的眉骨,又听得“啪嚓”一声,秦夷简便看到酒坛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迸出的酒浆穿过他的衣摆,飞溅左右,衣衫上却未留下一丝痕迹。
但他的手却实实在在抓住了钱良的手臂,拦住了方才那一刀,秦夷简眼睑微颤,他竟然能够触碰到除宋识以外的人了?
只是还未高兴太久,他又发觉自己的指尖开始逐渐穿过对方的手臂,不由凛紧眉峰,趁着现在抬脚踢向他的腰腹,接着轻挥衣袖,负手飘到他面前,低声吓道:“不想活命了吗?”
钱良咬着牙退后几步,捂着肚子半跪在地,他自认为自己的神志还算清醒,但迎面而来的寒气直逼骨髓,胳膊与腹部上莫名其妙的剧痛也令他不敢掉以轻心,据他所知,这位宋娘子不会拳脚功夫,那些仆从也全是花架子。
倏地,钱良面色遽变,难怪这小娘子没有惧怕,扬州城曾传言她有失心疯,不仅与死人成亲,还到处求神拜佛,千方百计复活一个死人,那日在平江府官廨,便是她出现以后,才天地失色,风雪呼啸,再想起梅天梁当时的反常举动,还有方才自己的遭遇,他越想越怕,竟抖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再想灭口马五一家子的事。
宋识观钱良瑟瑟发抖,深吸口气当作壮胆,趁机上前夺过他手中的短刀,而后命令仆从:“将他擒住带回府中。”
钱良慌里慌张地瞥了宋识一眼,顿觉有股冷飕飕的风吹透全身,也不敢再停留,推开仆从拔腿翻到墙外。
“快追!”宋识急声说着,又拦下身旁一个仆从,低声交待:“不要报官,你骑马回府,将府中的私卫也喊过来,必须抓住此人。”
仆从应声道是。
宋识抿紧双唇,回过身仔细检查霜序的伤势,所幸刀口不深,未伤及筋骨。
这时,藏在屋中的陈郎中从门后探出头,她拉着霜序看向陈郎中,眼底满是自责与后怕,“未料到会有此变故,让陈郎中受惊了,方才霜序被贼人所伤,劳烦陈郎中再为她处理一下伤口。”
郎中脸上血色全无,虚浮着脚步从屋内走出,“刚才真是吓煞老夫,宋娘子可千万要报官啊。”
宋识道:“陈郎中说的是,我正要去报官。”
“我去报官,我跑得快,”妇人丢下笤帚,如是说道。
宋识刚想拦住她,就见妇人已经跑没影了,便对着霜序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外面看看他们。”
霜序猜到宋识的打算,抓住她的衣袖,“娘子小心。”
宋识点点头,转身走出马六家门,外面还有一名仆从守在马车旁,看见她出来以后立马跑过来,她问:“贼人跑向哪个方向了?”
仆从伸手指了指,道:“顺着桥往西边了。”
宋识闻言,皱紧眉跑向仆从所指的方向,等她跑太平桥上,隐约看到人群中仆从仓促追赶的身影。
秦夷简紧紧跟在她身旁,贼人跑后她脸上并未展露出半分轻松,神色反而变得焦急起来,他忽而明白,钱良定是与字版被调换一事有关。
想到这层,他后悔自己下手太轻,不过现在他是鬼魂,对人身上的气息很是敏感,凭着气息再次找到钱良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凝神看向前方。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的神态动作尽数收入眼帘,他看到钱良紧贴墙面,藏在胡同里躲过仆从,接着调转方向跑到另一条街巷当中,前面有一处勾栏,傀儡戏正至精彩之处,周围人群熙攘,喝彩连连,那些仆从想找到钱良已几无可能。
秦夷简沉吟片刻,暂时抹去符箓上的禁制,压低嗓门模仿起老叟的语调:“我刚刚在文楼巷那边的勾栏看到有个人身上有好多血,那人贼眉鼠眼的,要不要报官啊?”
宋识猛一皱眉,回头看向说话的方向,她觉得这个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前面不远处有位老翁肩扛担子,边走边和旁边的人交谈,声音与她方才听到的相差无几。
但钱良杀了一名仆从,手上与衣袍上的确沾有血迹,怕时间拖得久了便再难找到人,她也不再细想,径直赶向文楼巷。
锣鼓渐歇,笛声忽起,调子颇为凄凉,戏场中白烟弥漫,一个面目狰狞的男傀儡从里面缓缓走出,对面身穿红衣的娘子似是一惊,而后眼含热泪地冲到男傀儡身前,傀儡与人执手相望,共舞一番相拥而泣。
旁边的河面上亦有水傀儡击球垂钓,或是划船骑马,即使傀儡戏诸般精彩,宋识也无心欣赏,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寻找钱良的踪迹。
秦夷简再度凝神,发现钱良躲在戏台后面,此刻他已换了身旁的行头,将带血的衣衫塞进傀儡艺人的行囊中,他眼眸微眯,来到钱良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然而现在的他,仿佛一片虚无,钱良穿过他,堂而皇之地走到戏场外,嘴角还露出一丝得意。
秦夷简环顾左右,附身在杖头傀儡上勾住钱良的衣裳,顺势爬上他的背。
钱良察觉异样,低头一看,猛然看到肩头上居然趴着个孩童大的傀儡,更为诡异的是,这个傀儡将头歪到他眼前,眼睛还对着他转了转,顿时惊得大叫出声,甩着腰身左右乱跳。
周围的人当钱良也是表演傀儡戏的艺人,纷纷对着他鼓掌喝彩。
秦夷简只想帮宋识抓到贼人,不愿吓到围观的无辜百姓,便操纵杖头傀儡顺着钱良的胳膊滑到地上,扯着他的衣裳往前拽。
在旁人看来,钱良似乎手握操纵傀儡的杖杆,没人知道他心里的惧怕,也没人知道任凭他如何努力,都甩不掉这个杖头傀儡,只能被其拖拽着前进。
嘈杂声中,四处张望的宋识看到身后的人群里簇拥着一个操纵杖头傀儡的艺人,临近午时,勾栏当中人山人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匆匆赶来的私卫仆从也一无所获,可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钱良?
与此同时,钱良也发现了宋识,他愣神片刻,好像明白了这个傀儡是怎么回事,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惧怕,抢过旁边妇人头上的长簪对着杖头傀儡疯狂乱捅。
人们被吓得接连后退,宋识也不敢贸然上前,为防钱良再次跑脱,她计从心来,令仆从从后方包抄,又指着钱良高声喊道:“那个人是金人的细作,先前被我识破,杀了我的仆从,没想到逃到这里了。”
金人南下杀掠无数,许多百姓对金人可谓是恨之入骨,听到有金人的细作混进城中,人群中沸反盈天,无论男女老幼,皆撸起袖子怒目向前。
虽然钱良的精神近于崩溃,但比起寻常百姓,他的身手还是敏捷许多,长簪在他手中犹如一把锋利的短匕,令人不敢随意靠近。
秦夷简瞅准时机,抬起傀儡的两只木手夹住对方的腕骨,只听钱良痛叫一声,手里的长簪应声掉落。
是时,一个年轻郎君飞身上前踢中钱良的后背,强劲的力道使得钱良站立不稳,重重砸向地面。
秦夷简附身的杖头傀儡也一并被摔到地上,傀儡的双手禁不住折腾,断成两截,他皱了皱眉,从傀儡上出来回到宋识身旁。
钱良疼得面容扭曲,甫一睁眼,便见杖头傀儡的头颅近在眼前,身体顿时抖如筛糠。
那年轻郎君却以为他要起来反抗,当即抬脚踩上他的后背,连声审问:“何人派你来的扬州?来扬州又是为了什么?”
宋识挥手令私卫一同上前,接着叉手施礼,“多谢郎君出手襄助,我会将此人移交官府。”
年轻郎君转头看向她,拱手揖道:“便是娘子发现此人是细作的?”
宋识颔首,“不错。”
趴在地上的钱良喘了口气,慌忙辩解:“我不是细作,你这疯婆娘,休要胡说八道。”
“我就是官府中人,扬州城中没人比我更懂得如何审问细作,”年轻郎君眸色锐利,一眼便瞧见她袖口沾染的血迹,脚下力度又重了几分,抬手招来随从,冷声道:“将其押回官驿。”
宋识不知此人来路,唯恐他是接应钱良的同伙,拦住他蹙眉发问:“官驿?如今官驿也能审讯犯人了?”
年轻郎君道:“那娘子想要如何?”
宋识道:“把人交给我,我自有安排。”
年轻郎君皱眉打量着她,却见赵橓华从马车上下来,推开一个又一个路人,步伐踉跄却又急促,“阿识。”
宋识呆立原地,半晌,她回头去看,眼眶倏而发烫,一时间,她也顾不上钱良,紧紧抓住赵橓华的胳膊。
年轻郎君脸色略有缓和,令随从按住钱良,径直走向阔别已久的两人,道:“阿乐,你们认识?”
赵橓华不住点头,笑着说:“世宁,这就是我常向你提的阿识,你不是抓细作吗?怎么对阿识那么凶?”
种世宁笑了笑,对着宋识拱手一揖,“原来是宋娘子,方才种某多有失礼。”
赵橓华挽起宋识的胳膊,“阿识,她是种家军的少将军种世宁,我能回扬州,便是她一路相送。”
种世宁道:“阿乐,此处人多眼杂,保不齐混有别的细作,实非叙旧之地,还是到马车上叙话吧。”
赵橓华点点头,拉着宋识走回马车。
宋识坐在她身旁,风吹动帘幕,看着外面踩蹬上马的种世宁,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种家军戍卫边陲多年,扬州城的确没人比种少将军更懂得如何审问细作,但那个人不是细作,他杀了我的仆从,伤了我的女使,我怕他逃脱,不得已搬出的借口。”
“所以就是那人刺伤了宋娘子?”种世宁道。
“阿识,你受伤了?”赵橓华心中一惊,低头注意到她衣袖上的血迹,弓起身子将她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这么多血,我竟然才发现。”
宋识摇了摇头,“我没事,危急时刻霜序挡在我面前,那人刺伤了霜序的胳膊。”
“没事就好,”赵橓华捂着胸口吁了口气,这一年来她经历了太多死伤离别,最怕亲近之人受伤出什么好歹。
种世宁又道:“人我会送到宋娘子府上,若宋娘子审不出来,可以随时找我代劳。”
种氏满门忠烈,又与爹爹一样力主抗金,无论如何都不会偏袒徇私一个与奸臣勾结的贼人,宋识心里一合计,觉得不用白不用,“多谢种少将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娘子何时要结果?”
宋识道:“越快越好,慢了只怕有人狗急跳墙,想要灭口。”
赵橓华笑道:“阿识放心,有世宁在,没人能够得逞。”
宋识见两人言语之间很是亲昵,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阿乐,你和种少将军……”
帘幕忽然被人掀开,种世宁道:“宋娘子误会了,个中缘由阿乐会向你解释。”
赵橓华忍俊不禁,她笑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误会,不过既然能瞒过你的眼睛,那就也能瞒过那群老狐狸。”
宋识掀开帘幕看了又看,还是不可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