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静拉开浴室门,里面一片漆黑,黑到过于黑了。
她怀疑自己刚刚开灯的动作是在做梦,又伸手去按,发现确实已经开了。
灯坏了?
她皱着眉往上看,倏地对上了四排黄色的无机质眼球。几十只眼球全部冰冷地锁定她。
全身血液轰地冻住。
完全没有来得及考虑任何,她迅速重新拉上浴室门,顺手抽过马桶刷抵住滑轨。
她无声地跑出去,拧开父母的卧室门,将两人从床上拉起来,然后推来轮椅,在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她爸扛了进去。
“走。有异形在我们家。”
轻微颤抖的极低气音。她其实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像头颅被卸下来安在一具机械躯体上。如果有人看见她的眼睛,会发现她其实处于呆滞状态。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但仍然以一种绝对冷静的姿势一左一右拉着家人,她现在需要做的是怎么绕过浴室最快从家里离开。
如果卧室窗户没有打防盗栏,也许是最佳逃生出路。
轮椅有防撞系统,并且提前输入了家里路线,速度拉到最大可以在1.5秒内冲到门口。
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个万一,至少她爸可以逃出去。
让轮椅最先,其他两人屏息悄悄跟在后面,一家人缓缓走出主卧房门。
然后,穿过廊道,到达客厅。
中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如果异形从浴室门里出来,至少抵住门的东西会发出声响。
没有听到。
但那不值得庆祝。
家里很黑,比往日都要黑。没有人敢开灯,他们凭借记忆摸索路程。
周文静在这种时候竟然能走神想到徐知夏,她觉得徐知夏在的话一定能看见路,徐知夏的眼睛特别好用。
就是意识这么一滑的时间,周文静的脸部肌肉动了动,她的眼睛不自觉往上瞟了一瞬。
她的眼力一般,可她能看到。黑色的庞然大物在他们头顶蠕动,尖刀的锐光像黑夜的一根银线,像淬了毒的流星。
……跑!
动作比思绪更快,她的手已经启动了轮椅的自动程序。然后同时拉着她妈拼尽一切地奔跑。
看不见,听不见,脑子里只有血红的“危险”大字不断闪烁。
怎么办、怎么办!
……
徐知夏下午睡了会,所以晚上睡得晚。她接到电话的时候才刚刚躺下。
“徐……知夏……”
电话那头是周文静喘息着哭哽的声音,徐知夏愣住了。
是的,是她亲口和周文静说,有任何不好的事都可以找她,她有超能力,任何事只要发生在一个小时以内,她都有办法。
周文静真的打来了。
周文静像是怀着最后一点微薄但重逾千斤的希望,哽着嗓子问她:“还没有,一个小时,知夏,可以吗?”
一直以来,周文静就没把这句承诺放在心上,那简直像最平常的一次中二病发作,她们的对话总是这样不着调,这种中二宣言说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可她突然就想起来了,从那一万句话里很准确地抓住了这句话,像是大脑发出什么指令,一直鼓励她抓住这个机会。她一定要选择相信徐知夏。
……
赶到现场的时候,徐知夏几乎要疯了。她第一次知道“要疯了”是种什么感受。
人在快疯的时候是真的知道自己要疯的。
脑子里的弦噼里啪啦地断掉、消融,一切轰地炸开又归为虚无,世界坍塌又重建,歪七扭八铺天盖地,好像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没有踩在地上,根本就没有地,没有呼吸,因为根本就没有空气。只有尖叫、怒吼、哭啸。又好像只有余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灼烧声。
周文静已经被送往医院,这里只剩废墟,和无尽的警戒线。将中间的房屋废墟围了起来,形状不太规则。因为还有邻居的房屋残骸。
几个特执员斥骂着让徐知夏离开,架势汹汹,似乎她不离开他们即刻就要动手将她凭空运去垃圾场。
徐知夏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应她,只是拦着这个不知好歹的没头苍蝇。
周文静问完那句话,就失去了声音。徐知夏也失去了声音。她记得自己许下的承诺,也做好了接受周文静任何时刻的求助。
但是无用,无可能性,无希望。
“这家人怎么了嘛,我是她的朋友。她刚刚打电话给我了。”徐知夏跟屁虫似的跟着每一个能看到的人,不停地问。
或许是听说刚刚受害者打电话,终于有人停了下来,抽空看了她一眼。那人还认识她。
李群面罩后的眉毛深深皱着。自从那天下山后,自从异形尸体送走后,它们再也没有任何举动,所有人都猜测它们已经感到害怕,它们选择蛰伏,可又在这时,又发生这样恶劣的惨案。到底为什么、图什么,是什么,怎样才能解决?
“徐知夏。”又是这个女孩,怎么每次灾难里总有她,她又总是福星高照一直平安无事,该说她好运,还是倒霉?
“赶紧回家,异形出现了。”
怀疑的事得到了证实,徐知夏不敢去细想,她只得抓住什么似的不停黏着李群问:“怎么样了,我朋友她一家人怎么样了?她刚刚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是好的。”
“你朋友,那个女孩?哦,她挺好的。”李群无心闲聊,作为队长,现在还不是她停下来的时候,“送去医院的时候还活着。”
“快走,这里不安全。你不离开我只能找人把你送走了。”
她伸出胳膊将徐知夏往远处扫了一把,现场搜集到的痕迹还需要她去清点。
徐知夏后退两步,又贴上去:“那别人呢?”
“什么别人别人,死了。”李群被问到不耐烦,沉声训她,“全死了,死了三个人。”
“有这时间去二院看看你朋友,没准她也已经死了。一个人悄悄的,睁着眼躺在医院太平间,肉都硬了。”
再也不管这个干扰自己工作的人,李群在对讲机应了声,就大步离开了。
徐知夏被吓得手脚发麻,眼泪差点喷出来,立刻听她的话,打车赶往医院。
万幸她记得李群刚刚提到了二院。
徐知夏坐在出租车后排,坐立难安地哭了一路,林芸打电话过来,她却连话都说不清。
冲到前台,她抽抽搭搭地问:“周文静在哪?”
值班护士头都没抬:“哦,刚才送过来的啊,安排手术了。”
徐知夏问得很慢:“什么手术啊。”
“截肢。”
抽噎都被吓得停住了。徐知夏没想过这样的后果。
“……截哪里?”
“腿吧。”护士说,“具体我也不清楚,你要上去问医生。”
医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医院里大家都很忙。
徐知夏苍蝇似的缠着看到的每个人问了个遍,才有个护士告诉她,周文静已经在手术了,可能需要5-6小时才能出来。
“她会活着吗?”
“生命危险应该能排除。”
“那,截的哪里的腿啊。”
护士看了她一眼:“大腿以下。”
“哪只?”
“两只。”
徐知夏一下子坐在地上,好像截的其实是她的腿。她被人凭空抽去凳子一样倒在医院的走廊里。
护士皱着眉查看了她一会,觉得没什么大碍,位置也不怎么挡路,就离开了。
两只腿。
好久好久,徐知夏摸了摸自己的腿,这一动她才发现浑身冰凉。林芸蹲在旁边看着她。
徐知夏只能捂住脸埋进林芸胸口。她太无措、太无能了,这种时候,竟然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
她甚至背弃了承诺。
……
周文静睁开眼,很陌生,但是没用多久她就反应过来,是医院的重症室。
她不确定过去多少天了。
唯一确定的是活着,大脑思维能力没有受影响。
记忆好像有点问题。
整体事件能够回想起来,但是其中各处的细节坑坑洼洼,只能以闪回的方式将它们串联。
她想到那种破洞牛仔裤,看似完整裤子,能穿,实际上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一阵风从前面吹来,屁股都是凉的。
当时直面异形的第一瞬,她就启动了轮椅的自动驾驶。她确定她爸一定能逃生。
可是发生了意外。
她爸妈像约定好一样,两个人同时把周文静往轮椅上一按,也就是坐在了她爸身上。
因为体积和构造的缘故,轮椅的动力很有限,所以只能承重一个人,两个人根本负担不起,速度被拖慢了数倍不止,别说1.5秒,15秒都不一定够出去。
然后就是下一个记忆片段,她一个人苟延残喘地趴在轮椅上,往外冲,尽管如此还是被异形紧追不舍。她甚至能记得自己回头看了一眼,但是看到的画面,想不起来了。
照理说她逃不出去。
有一个人救了她。
那个人神智很清醒的样子,力气也很大,黑色的脏袄子被他甩在地上,他将血肉模糊的她甩进轮椅,用力往前推,说:“跑,跑50米。”
50米。徐知夏也提到过,异形的攻击范围在目标地点的50米以内,超过这个路程它们不会再追,上次她们就是利用这一条信息,放风筝炸了那只异形。
轮椅噌地窜出去,眼睛一眨她就摔了下来。因为拐弯的速度过快,而她又没办法固定身体,因为她的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
也不知道有没有安全,那一刻求生意识像野兽一样迅速取代了她的大脑和身体,她贴在地上,快得像滑一样地往前爬。她看到两边的道路快速后退,那简直像正常人小跑的速度。
她明白了当动物是什么感觉,竟然有点通爽。
什么也不想,任何感觉都没有,没有情绪,不需要理智,全是本能,全部器官筋骨肌肉被动物性支配着斗志昂扬,飞火团一样往前冲。
冲冲冲——
活力、生命力、求生欲。无穷的草浪,鹰在俯冲,豹在狂奔。
从未有过的轻松,也许人就该像动物一样活着。
最后是一段像梦一样画面。一个浑身挂满夸张金属链条的漂亮女孩,她脸上画了极亮的闪片妆容,在火光中竟然像碎钻一样发出火彩炫光。
她手里捏着那枚周文静偷偷藏起来的异形眼球,时不时滴溜溜玩一玩,像捏着颗无关紧要的桔子。
“我喜欢你的头发。”
她笑着俯身,那张闪着碎光的脸悬停在正上方,她的情绪非常夸张地高涨,漫天火焰和杀戮让她快乐,快乐到全世界最快乐,那简直是——
“新年快乐!”
那是一个巨大的,光彩照人的美丽笑容,她的快乐好真诚,仿佛背后燃烧着的不是房屋,而是跨年夜铺天盖地的辉煌礼花。
周文静躺在黑色的地面,眼前是黑色的天空,她和那些坍塌的火屋一样,都是背景,都是灰尘,是世界上最无用的炮灰。竟也配得上有人发着光祝一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