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进来忙了好一会,才发现病人自己悄无声息地醒了,一双眼睛细细眯着,大概在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上前查看各项数据,然后出去叫人。
先是几个医生护士进来,说了一通话,然后隔着门窗看到了徐知夏和林芸。只有她们两个。
医生出去和林芸聊了几句,中途偶尔一起看向里面的周文静。
没一会周文静被送进了普通病房。
周文静觉得自己可能清醒,也可能没有,因为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显然已经是另外一天了。
好奇怪,医院里的时间似乎和外面不一样,这里的时间会跳,会闪,一段一段的。
徐知夏趴在床尾,头发有点乱地披在背后,应该在睡觉。
白天睡觉。
周文静第一反应是去叫她。但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可能太久没喝水了。
她也懒得折腾,身上插那么多管子呢,她就躺着,到处看。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旁边有家属陪护床,上面丢了几件衣服。床旁边的桌子上有水杯。
她想喝水。她的嘴巴比沙漠还干,如果伸根稻草在她嘴里搓一搓,应该能打出火星。
周文静忍不住伸腿去踹徐知夏。
没踹醒。
……或者说没踹到。
她明明去踹了,肢体的神经也给了回应,告诉大脑“我真的踹了”。
周文静愣了愣。
她花了点力气,把脖子抬高些,往下看去。
哦。
如果她说完全没有任何预料,那大概是在自欺欺人。或者是为了渲染气氛。
当时的伤势,加上这些天在医院偶尔的清醒,周文静已经预感,自己这双腿大概是不大好了。只是后来又当梦一样忘了。
而且也没想到连个腿的尸体都没留给她。
最可恶的是,它们还欺骗她的大脑,跑了还假装自己还在。
其实按照流程,她应该渲染一下那种气氛的。只是没有观众的气氛,没什么意义。就像她小时候自己在家摔倒了,也只是默默爬起来继续玩,要等到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才嚎啕大哭,表达自己有多痛。
小孩子都懂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发了很久的呆。或许她觉得自己还没醒。
或许她其实冷冰冰地躺在太平间,这是她进焚化炉前最后的梦。
有一个说法是,人死了以后,灵魂会不断做一个重复的梦,那种荒诞诡异可是怎么也不能发现是梦的梦,在里面永恒地循环融化又重建。噩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在做噩梦。还以为是真的呢。
那她好幸运,这个死后的梦里有徐知夏。有徐知夏的梦能是什么可怕的梦,她一张嘴能把人笑死。
……笑活。
可能是腹诽得太厉害,床尾的徐知夏动了动,披着的头发从背上滑到肩上。
周文静两只眼睛立刻慌不择路,上下左右到处看了两圈,最后选择原地闭上。
她还不知道怎么和徐知夏说话。可能嘴巴太干了。
至于喝水。莫问,她自有办法。
她听到徐知夏睡醒的声音,摸头发摸衣服打哈欠,收椅子,还过来看她。
可是竟然没有发现她醒了。
徐知夏什么时候这么笨了?
徐知夏还跑去倒水喝,喝得咕嘟咕嘟。
堪比在减肥的人面前砸吧嘴。
周文静面不改色地打坏主意。在听到徐知夏走近,靠到床边的时候,猛地一下两眼大睁!像夜里漆黑的大路上猝然出现的两只耀眼的远光灯!
“噗——”
徐知夏果不其然被吓了一跳,杯子从手里滑下去,在胸口碰了一下,掉在地上。
口水喷了周文静满脸。
周文静:“……”
徐知夏:“……”
好一会,徐知夏还是保持虚空举着杯子的姿势。
周文静:“?”
徐知夏:“……”
周文静想说话,努力了半天,嘴巴和喉咙干涩得像锈了一百年,她怀疑不止腿,声带也报废了。
徐知夏:“…………”
周文静怀疑徐知夏的声带也报废了。
……她也遇袭了?
徐知夏突然啪地捂住嘴,无声地尖叫。她过来拍周文静的脸,翻眼皮,掀嘴巴。
周文静努力翻了个白眼,张开嘴叭叭两下,发出“嗬嗬”的动静。她觉得这很拟人,很易懂。
徐知夏还在勤劳地擦她脸上的水。擦了两遍,最后还用抽纸把她嘴边最后一丝水分吸干了。
为什么感觉徐知夏这么笨了?
难道她周文静变聪明了?
还是说真的在做梦?
幸好大救星林芸来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年纪大人就是靠谱哈。
林芸火速去叫了医生。
医生显然比任何人都通人性,他一眼就看出周文静要喝水。
这可能来自于他职业生涯难以言说的锻炼。
周文静被人小口地喂了水,那感觉简直如获新生。
默默润了润了嗓子,她感觉声带在恢复,似乎没有报废。
徐知夏还捂住嘴激动地看着她。可能是激动。反正眼睛里有泪花。
周文静酝酿了会,开口道:“请打开麦克风交流。”
声音比较难听,但是应该没人在意,她又没收门票钱。
徐知夏听懂她的意思,想笑,结果眼泪流满了手背。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幽默。
几个人不着边际地插科打诨好一会,周文静看起来精神很好。医生也说恢复得不错,一个月内就可以出院,另外如果可以接受的话,这几天巡安部那边要来人做笔录。
出乎意料的,周文静没有提及她的家人。她不提,别人更不会主动去说。
也没有人提起最后那通打给徐知夏的电话,她们好像齐齐忘记了那件事。
徐知夏和林芸前几天刚去认领了遗体,也许都不能称之为遗体。她们擅自签了火化同意书。
三具都火化了。
周文静忽然问起了那第三个人,问他怎么样了。用很小心的语气。
如果说她还对什么心怀希望,大概就是这个人。
徐知夏一开始听周文静问人怎么样,心都提起来了,后面听清楚她问的不是父母,而是其他人,顿时松了口气,也没想得起来问她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很快就回答她:“他也去世了。”
一个神志不清的流浪汉,可能只是因为白天在这里吃到了东西,所以就懒得走了,直接睡在这家屋檐下的台阶上。反正这家人不会赶走他。没有风也没有雨,天气也不冷,还留了门口的灯。
于是遭受无妄之灾。
“因为什么?”周文静问。
徐知夏咬了咬嘴唇,觉得周文静多问的这一句有点不寻常。
周文静问:“也是那时候,异形杀死的?”
“对。”徐知夏看着她,“他……怎么了?”她能感觉到周文静的在意,也许那天发生了什么,毕竟案发细节,只有周文静一个人知道。
周文静缓缓回忆,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是他救了我。那时候,他托了我一把。”能活下来,当然不止是因为被托了一把。也许还需要什么东西,挡一挡。
徐知夏一颗心立刻坠了下去,再也没有往下问。她觉得自己的表现糟透了。这么大的坏事,她接不住。
好在周文静也没表现出什么,仿佛没有痛觉,仿佛只是忘掉一通电话那么简单。
她还是那么乐观。
……
开学半个月,军训已经结束,班助通知徐知夏去上课。
徐知夏还想接着请假,结果被痛批了一顿,还被班主任单独打了电话教训。
班主任说得挺难听,最后让她如果不想读书就趁早休学。
徐知夏脑子一热,差点真的去办休学。
周文静觉得她有神经病。但又不能直接说,一说准完蛋,她马上原地表演精神病发,徐知夏的性格就是绝对受不住拱火。
周文静和徐知夏都报的阳大,两个人专业不同,徐知夏学的民俗,周文静学机械工程。学校那边得知了周文静的事,帮她办理了休学,可以下一年再去上课。
周文静对徐知夏说:“你先去读一年,回头我入学的时候叫你学长,你多有面子?”
徐知夏倒也不觉得这多么让人心动。
周文静:“你作为学长,对学校的了解比我多,知道去食堂的最快路线,知道哪条街最好吃,知道期末考试最隐蔽的作弊技巧。懂得这所大学的学生是怎么上课、吃饭、洗澡,老师同学是怎么相处,有哪些福利和不好的地方。这对我一个残疾人来说太重要了,因为我摸索起来效率太低了。”
徐知夏跟着她的话一想,瞬间发觉早一年上学太有用了,简直像小说主角戒指里住着的老头,宛如开挂。
她第二天就去学校了,临走前让林芸多照看周文静。可是当林芸当天晚上去医院,却被告知周文静自己办了出院。
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本事。
后来周文静打给林芸,说自己租了个房子,让她别担心。
意思很简单,就是让林芸别管她了。
林芸这个人其实相当强硬,她绝对不容许周文静这么任性,每次周文静一有不听话,她立刻就说:“我要告诉徐知夏了,让她回来和你说。”
周文静就消停了。
她有点憋屈地看着林芸忙前忙后,帮她处理了父母的后事,各种保险的赔偿金,政府的补助物资,还有残疾证明等等等等。没有经手过这种事的人大概不会知道,这些其实都是非常、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麻烦到甚至可以消磨一个人的心气,让她自愿去想:啊,这个钱我是非要不可吗,这件事真的有必要去做吗,要不算了。
可是林芸不一样,林芸是超人。
周文静坐在轮椅上,长久地看着林芸做事,看她像会自发电一样,风一吹,太阳一照,就能跟团火似的冲来冲去,什么事都摆得平,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那些办公大楼的天花板她都能凿个洞。
周文静心里一直在想:真厉害啊,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