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白色的阳光下,身体的感觉会有点像一张纸。可能因为体温偏低。
沈皓坐在旅馆门口,脚下是行李箱,他在等入住。
明明才8月底,寒江市却已经像步入晚秋,他没带多少衣服,身上的外套有些单薄。
他没进门,就坐在门口路边的长椅上,看那些书页大小的梧桐叶往下坠,会发出声音。像某一天有人坐在他桌子前,翻书的声音。
翻书怎么会是枯叶落地的声音,都怪书太旧了。
两天三夜的路程,从高铁转到火车,又从港口踏上轮渡,伴以数十小时的飞机航线,最后坐进8个轮子的大巴。他走过了古代人类一辈子也完不成的辽阔篇幅。
而起点是深夜里某个亮着灯的玻璃窗,他从鹅黄色灯光下极慢地路过,慢到能称之为驻足。像一条潮湿的雨迹,像一只无关的灰蛾。
背后是落满雨水的江边小城,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雪山和冰风在向他驶来。
寒江市在星球的另一边,和东槐市是两个遥遥的对角,这似乎有点巧,巧合到让注意力都停了停,眼神在地图上来回看了很多秒。
他不会再回去了。
他先去了学校,这是他未来的生活,很让人好奇。校门口管控很严格,现在还没到报到的时候,照理说他不能进。但是门卫看了他一会,放他进去了。
他拎着行李箱,背上还背着包,不知道该往哪走。周围偶尔有来往的学生,应该是暑假留校的学长,没有人看他。他没什么目的地往两栋建筑的中间走,踏进一条飞满蝴蝶和落叶的长廊,长廊尽头银杏叶簌簌落地,像下了一场黄金雨。像在想象真爱降临。
他要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两天。
学校周围小旅馆很多,价格也便宜,他随便走进一家,被告知要下午1点以后才能入住,让他等等。
于是他就坐在了门口的街边。
这是一条过分新奇的街道,安静到像不在生活里,空气是干燥冷凉的气味,林立的高大建筑多是冷色重色,行人们的穿衣偏好也和家乡很不一样,紧裹的风衣衬得他们身体尤其高瘦,风中偶尔飘来陌生但谨慎的语气词。
他觉得来到了一个新世界,差不多能让他忘记以前的事。
眼前忽然游过来一张纸,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问:“小哥,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要不要来我们千鹤教堂坐坐。”
沈皓下意识用手背贴了下自己的脸,他看起来很难吗?
搭话的年轻小伙很瘦,眼角比常人略往下些,嘴角有细细的笑纹,他揽着沈皓,带着期待被理解的神情。
他递过来的是很平常的一张传单纸,普通的宣传排版,没有插图,只有看起来像教堂的背景底图,最上面用稍大的黑体写着“信我主,得解脱”。
最近神学似乎有些兴起。以前很少见到大街上传教的人。大家并不需要那些。
沈皓不想理会。
可年轻人拉着他喋喋不休地不间断地说话,用喋喋不休或许不太合适,这人的嗓音其实相当柔和,并没有太惹人烦躁。
说不出是单纯的好心,还是被所谓“解脱”蛊惑,沈皓最终还是跟着他,慢慢穿过梧桐叶和柏油路,途径两条无人的小巷,走进那所教堂。
这是一座风格非常混杂的建筑,大概三层楼高,外墙上暗色的霓虹玻璃,在铅灰色天空中显得不起眼,内部的陈设也是最平平无奇的原木色座椅与讲桌,发旧的玻璃灯,看不清脸的神像,和灰黑色稀落的人群。
还不如某座电影院。
有人抑扬顿挫地念:一切痛苦都是出生时便规定好的,所有好与不好都是你该经受的……
许多人在对着神像祷告,倾诉,求解,语无止尽,念无止尽,能感觉到一股推力,好像在推着你也跟着试一试。像溪水在推一片落叶。
沈皓站在靠门的地方,差不多要背靠着墙站立,他不喜欢被人推着的感觉。回想了下,他以前从没有试图向别人倾诉自己的迷茫,或者向什么求解,也会拒绝非必要的帮助和关心。他总是更期待自己,去生活和书里找答案。
可能偶尔期待过别人。
至少从不期待神。
可是现在他自己大概太迷茫了,像在雾中,在磨砂玻璃后,他看不清。这点轻飘飘的模糊快要害得他睁不开眼。
那感觉太坏了。
他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刚好前面一个妇人祈祷完,从神像前转过身,双手拢着衣领对他微微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那笑容让他稍微感觉到温暖,似乎她身后泥灰色的神像都好看了些。
那些人还在念,带着点蛊惑。
“一切痛苦都是出生时便规定好的,所有好与不好都是你该经受的,不要躲避,不要痛苦,坦然接受是唯一答案……”
好像很有道理,这么想就会解脱吗?
他上前,对着神像,眼神落在朝下的角度。语气有些飘忽,好像被人用线头引着偷偷拉出来的一截棉絮。
“爱情也是吗?”他低声问。
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回答。
刚刚那一瞬间他竟然在渴望听到有真实的声音回答他。这似乎很滑稽,也可能没有。就像在太阳下面戴着一圈高饱和色花环,有的人显得很滑稽,但是也有人不会。
周围人不多,但是祈祷的呢喃如浪潮一般,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有人很想要中一次彩票,不多,一千万就好。有人在祈祷女儿快点嫁个有钱人。有人在求病痛痊愈。有的人在为自己的亏心事忏悔。也有人祈求上天把那些杀人的怪物收回去,她太替出门在外的孩子害怕了。
沈皓微微抬头,神也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当然那是错觉,神没有看他。神一边听他追问自己的迷茫,一边听旁边中年男人虔诚忏悔,温柔地倾诉自己出轨被揭穿后不小心打断了妻子的腿,希望神让她不要报警,希望神保佑他这个美好的小家庭和和美美,不受到任何破坏。
沈皓忽然觉得很不适——神什么肮脏的事情都爱听,脏的臭的香的全部都吃得下,对一切都冷眼旁观。像个怪物。
神是怪物。
他过去押住了那名打断妻子腿的男人。
神做不到的事,法律可以。
……
在巡安部登记完,已经下午3点了。
沈皓坐在大厅,眼神落在深灰色大理石地面,没有急着去住宿。他好像有点适应这个冷寂的城市了。
有巡安员路过倒水,看到他,还打招呼聊了两句。
“学弟,”那个人冲他挥手,很有点想坐在旁边长谈的意思,“我那时候刚来寒江也是这样,一个包,一个箱子,穿得很单。”
“真快啊,一眨眼都毕业十年了。”他笑着回忆。
很寻常的话,在年轻人听来甚至有些无聊。似乎大人的世界里,时间总是特别快。永远都是“一眨眼”“一刹那”“还没反应过来”。
可是每个人的时间不都一样长度吗。
沈皓点点头,没有太多热情。就好像他本来就是一个冷淡寡言的人。
可能气候也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
沈皓很快接受了这样的因果关系。
“那你先坐,有事叫我。今天这事回头帮你报到学校,能拿个表彰。”那人伸手捏了捏沈皓的袖口,像是嫌衣服薄,“记得入了夜就不要往外面跑了,很凉。”
大厅西北角落有一块不大的高清屏幕,会放一些新闻或者采访讲座的视频,看的人不多。这里有那种心情的人不多。
沈皓觉得坐一会挺好的,这里有可能还会是他将来工作的地方。他抬头扫了眼屏幕。讲的是哪里又遭受了连环杀人犯的袭击,不出意外应该是异形再次出现了。
手指动了动,没去做什么,甚至没有打起精神仔细去听。也许他应该去搜索、整合,然后记录下来,像以往每一次一样细细揣摩。
或许真有那么重要。
毕竟和父母的事情有关。
毕竟他是孤儿,似乎他父母的事,理所当然是他最重要的事。他理所当然要把父母的仇恨当作自己一辈子的事业。
真的吗,他的人生不需要有点其他东西吗。他也想当一个“等”吗?
死亡它沉重,黑暗,让所有人心碎,可那前提是感受到从生到死,从鲜活到消失。单单的死亡并没有那么重份量,微生物、细胞、病毒、星体,每分每秒都在数以亿万计的死亡。
难道都要去痛一痛吗。
沈皓从没感受过家人的“生”,所以对他们的“死”也更容易释怀,他并没有那么重的深入骨髓的怒意,以至于一定要投入人生为他们做些什么。更多的只是一种伤感,渴盼,遥寄。
这如果说出口大概会显得,淡漠。
因为有人很认真地替他看重这件事。认真到他都觉得自己不够认真了。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利用自己身上的一些特质,去交换什么。
所以他认为自己卑鄙。
不过不重要了。因为那也是个薄情的人。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