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我是荣国府的环三爷,你一个外姓女子,什么身份可以对我动家法!”
黛玉也顾不得掩盖鼻息,毫不客气地回怼道:“就凭我是荣国府老爷钦定的当家主子,凭我一纸婚书过了官府,是名正言顺的贾家媳妇。环三爷,你往后还得叫我一声嫂子!”
她的语气轻松,但字字犀利,似乎不屑与这人多作争辩。
李纨在旁边听着也不禁皱了眉头,可悲他从未返观内视。
“若非你害死了老爷和邢夫人,如今贾府也不至于要我们这些女子当家,说到底,也是环三爷你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别人。”
贾环听到这里,脸色一沉,怒气腾腾:“我不争气?”
他咬牙切齿地一并整个人都晃荡了起来,道:“便是那人偏爱宝玉,苛待我母亲!宁可给一个未过门的女子管家,从没想过我!我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难道有错!”
“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黛玉语气一转,猛地咳了几下,而后继续道,“那日-你与赵姨娘带人入府抢掠,老爷单与你们对峙,便死于刀下。像你这般弑父杀亲的不孝子孙,根本不配做贾家子弟,你连做人都不配!”
贾环想起贾政临死前便是如此指着他们母子谩骂,说着当初生下他时便该将他掐死。
贾环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眼中闪过了一道抹狂,“他死得活该!宁可将府中的金银给贾家子弟,也不愿给我分毫!我们母子从来在他眼中都是似有如无,我难道要等他施舍我们母子吗?你说我不配做贾府子孙?倒不如问问他配做父亲不!”
黛玉听贾环这般狂悖之语,想到方才见秋爽斋化为灰烬,更是怒其不争。
“同为一母所生,探春妹妹能为家族计,孤身嫁南洋。而你,明明得幸在生母膝下长大,却更不思感恩。终日与宝玉比长短,只怨老爷不偏帮。”
她恍然大悟,语气更加激动:“便是有赵姨娘那般毒妇,才至一母同胞竟天差地别!”
黛玉毫不客气地硬怼,拉着赵姨娘一起骂,“竟也有子带母一同去投强盗,还带同进家门作恶,便是你们母子同副心思!身为儿子,不思为母寻一安生之所,为人母亲,不思规劝孩子走正路,反倒教他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她的语气越发凌厉,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像凤辣子上了身一般,急急喘息却意犹未尽:“你便是白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学得小人做派,恶毒心思,还敢于宝玉比长短!”
李纨见黛玉气急,有些气喘,便插话道:“环三爷,府中有难时你与赵姨娘却落井下石,抢掠不算,甚至还杀害府中家丁家眷。上了官府,你便是如何有苦衷,也难逃死罪了。”
谁知贾环听闻却大笑,他的笑声肆意且不加掩饰,带着一股莫名的狂妄。
黛玉与李纨看着他笑,甚至有些目瞪口呆,都觉得自己一番话全喂了狗了。
好在这里有人并不会惯着他,裴石冷着脸来到贾环面前。
八尺身的裴石站在吊离地面的贾环面前,却能与他平视。
身形高大,气势压人。
只是一站在那里,贾环便感觉仿佛被猛虎盯住,昨夜的恐惧上身,话都不敢再说。
黛玉从疾咳间息中把目光转向裴石,有些疑惑。
很快便见他拔剑,将挂着贾环的绳索砍断,黛玉连忙阻止:“裴公子!”
可裴石转过身来,黛玉便见到他提着贾环的后领。
裴石手中的贾环就像死物一样,已经昏厥过去,失去了反抗之力。
空气中的气氛骤然凝滞,裴石却懵懂:“什么?”
黛玉无语,见裴石冷冷的眼神,有心无力地觉得这样也好。
“没什么……”
裴石虽是提溜着人,但却任由贾环的腿在地上拖行。
他将人拖行到黛玉俩人面前,冷冷地道:“跟他废话那么多干嘛,不是要行家法吗?”
李纨见贾环看着有些可怜,面露尴尬道:“倒也是我们贾府的公子,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我倒觉得二-奶奶说得对,如此这般人,便也不配做你们贾府的公子了。”裴石凝视着黛玉,只等着她发落,“只是怕是不能送去官府,裴某觉得动家法倒是不错。”
黛玉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人前失态,手指无意识地轻捻着绣花手绢,心中一时乱成一团。
罢了。
黛玉叹了口气,便也无所谓地拧了拧眉心,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送去议事堂吧,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之后再送官府吧。”
“二-奶奶大义灭亲让人钦佩,但是恕难从命啊。”
黛玉抬头看着裴石,眼中不悦,问:“你要如何?”
“二-奶奶又曲解裴某的好意了。”裴石嘴角微微扬起,这已是他常面若冰霜中难得的暖意了,“只是这官府早已被强盗占了,二-奶奶不会是不知道吧?”
黛玉的心猛地一沉,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从背脊上升。
她守家以来心中的诡异感才终是得了解。
贾家宁荣二府身处京师腹地,两座宅子相连便是占了大半街道。
仅她所知入府抢掠的便有贾环、贾蔷、柳湘莲三拨人。
他们不分日夜地叨扰,每每数十人,一入府中便是烧杀抢掠,如何能没有动静?
可贾府却等不到官府剿寇,原是京师府衙已经被人占了。
黛玉只消多想少许,便已是汗流浃背。
她木然地转身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脑中尽是过往之事一一闪过。
府中众人早知这一二年北旱南涝,饿殍遍地;
米价高昂,白面扭捏的,府中已用粗糠已久;
王婆前日才说京师被贼寇围了,有人说宫中正准备逃往金陵。
桩桩件件皆有印证。
只是贾府不似寻常人家,大户人家纵使世道艰难,便是不能如往日奢靡浪费,也不愁吃喝,能勉强度日。
就连自己提醒宝玉府中入不敷出,恐后手不济时,宝玉也说再如何困难,也不会短了自己。
但府里终究是连这都短了啊!
黛玉才意识到,这不是圣贤书中寻常的荒年、兵乱,而是天地颠覆、改朝换代的序幕。
只见天色昏沉,风声阵阵。
寂静如镜的湖面如今泛起阵阵涟漪,仿佛即将迎来一场风暴来临。
风吹带走一片片萎谢的花瓣,那些洁白如雪的花瓣随着风舞动,轻轻飘洒干燥的石板上,带着凄凉的阵阵。
黛玉抬头看天,夜晚鲜红如血的圆月,此时在碧蓝天空下只是淡淡的粉,不似那般猩红渗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残光,披着出冷冽的光辉,仿佛在无声地叹息着世道的衰败。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啊①……”
贾府败亡,宝玉金瓶落井,便是天意吗?
她的思绪未及深沉,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眼皮重得如千重斤,终于支撑不住了。
“颦儿!”李纨惊慌失措,急声叫道,裴石急忙将她扶住。
外边的风声愈发凄厉,夹带着北方的寒气,吹得院中竹林沙沙作窗。仿佛在为这座豪门和这个时代的终结,送上最后的哀歌。
————
湖心中,小舟的晃动逐渐平稳。
四下无人,李纨允了裴石给黛玉号脉。
裴石久病成医,出家的寺庙主持又极善医术,便是多少也能号脉开方的。
裴石见脉象平稳,便直接抱起黛玉,快步送回了潇湘馆。
李纨见裴石竟能飞檐走壁,实在是追不上他的脚步,只能和家丁处置好贾环了。
紫娟早已在潇湘院等着自家姑娘回来,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姑娘竟是从天而降。
潇湘馆静谧如常,竹林中的微风拂过,裴石稳稳地从后墙跳下,便将竹林中旁煎药的春花吓了一跳。
“你家姑娘并无大碍,大抵是气急攻心,昨夜又是受了风寒,累极罢了。”
裴石语气淡,说着将黛玉安放在床榻之上,裴石便对紫娟说道:“既已送回,我便走了。”
紫娟忧心地看着黛玉,方才又是探探鼻息,又是试试体温。
听裴石要走,还来不及起身,便着急回头道:“多谢师傅。”
裴石顿了顿,又说:“我一路躲避他人而来,这事也只有大奶奶知道,你与其他人也莫要说起便是。”说罢抬腿离去。
紫娟这才起身追了出去,只看到裴石隐入竹林,又从后墙跃然离去了。
等黛玉醒来,已经日落西山,天边的余晖和那越发红的月色将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橙红。
“姑娘,那师傅当真细心。”紫娟说着她被送来的事情,又给黛玉送来了已经熬了许久的米汤。“下次要他别翻墙了。”
温温的,还未吃着,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黛玉慢慢地抿了一口,温热的汤水滑入喉咙中,似乎便能驱散体内的寒气。
她用勺子轻轻拨着乳白色的浓稠米汤,里面白-花-花的大米都熬开了花。
上次湘云来找,瞧见自己吃那芋头粗米粥,便说自己身子弱该吃些精米才能好。如今她就算当家了,却再没吃过几次精米。
“想来你寻这大米必不容易吧?”
紫娟一愣,轻轻放下手中的酱菜碟,并未多想黛玉为何这般问,便答:“厨房自然是没有了,不然就算不给主子们享用,也叫上次闹事的几人给搜刮去了。这些米啊,都是林之孝家的孝敬您的。”
“林之孝家的?”黛玉低声自语,神情如水般静谧,掩藏着满心的疑虑。
黛玉想到了厨房平时昧下的,或是珠大奶奶稻香村的,也没想到是林之孝家的。
“大米现在可是精贵之物,她又如何有呢?”
可是话才说完,黛玉便想到过往府中奢靡,就算是仆人们也都跟着主子酒肉不断,平时有好处也没少揣进自己兜里。
林之孝之前便是为凤姐当差,虽然只是二当家,但也管着大观园。他们家不如大当家赖大家的富有,但是必然也没落下好的。
紫娟不知黛玉心中疑窦丛生,她只道:“林大娘说姑娘大病初愈,若是还吃那些粗粮谷物怕是身子受不了,便把自家往常存着的这些个大米拿了出来。”
紫娟摆好了碗筷,便坐在一旁如往常一般做起了女工。
府里日子没有往常好了,连带着布菜也变得简单起来。府里几个丫鬟得了闲暇便做一点绣品,想着日后可以拿出去换钱。
“林大娘拿来的也不过一小袋,我便想着姑娘素日吃得不多,不如紧着点吃。”
紫娟见黛玉若有所思,以为她不高兴,便说:“姑娘莫要多想,若是能多吃点,我也不怕麻烦,再去给姑娘煮就是了。我只是想着这米不多,往后指不定还有用到的时候呢!”
黛玉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在想府里的事情,这样挺好的。”
说罢,便用筷子夹了一块酱菜搭着米汤送了下去。
紫娟见黛玉吃得下,也高兴,顺势将府里的事一一说起:
“林大娘回来,好像事情办得不是很好,正等着姑娘起来传唤呢。还有珠大娘子做了主让众人明日再到议事堂,又说环三爷的事先放一边,叫姑娘多休息,第二天再做打算也行。”
“嗯……”黛玉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地移向窗外,天边的余晖已渐渐褪-去,昏黄的光线渗透进窗棂,厅堂里便有了人影,黑洞洞的。
入了夜,这些事情都不要紧。
最要紧的便是要防着外人入府。
如今不仅仅要防着贼寇强盗,还有裴石口中的活尸。
“紫娟,替我叫裴公子和林之孝家的来议事堂见我吧。”
“姑娘说的是那位师傅?”紫娟放下绣品,担忧道:“今日姑娘受了风寒刚好,不如就只叫林大娘到潇湘院里……”
“去叫吧。”黛玉何尝不知道自己已是劳累,但有些事情该求人的便得求人。
“总要先把今晚平安度过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