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石见黛玉方才雾眼朦胧,几欲落泪,此时明知黛玉不悦,却还是嘴贱,偏要她故意生气似的。
“奶奶这么说便不对了,你既是府中主母,你的私事便是府中公事。如今外头世道溃散,我暂住府中,就是与奶奶同舟共济,我怎么能不挂心呢?”
黛玉顿时停下了脚步,那句“同条船上的人”却让心头微微一震。
然而,裴石给黛玉印象实在市侩,她不禁心生警惕,丝毫不觉得他是在关心。
“昨夜让公子帮忙,公子还几番推脱。如今倒端的这般仗义,实在可疑。”
裴石笑了笑,随即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我一路追赶活尸,已是力竭,自然不愿多此一举。”
他继续胡说八道,“况且我只是路过,若非奶奶开尊口,于理不应多管别家闲事,落人口舌。”
裴石虽说笑,但他说的是心里话。
但黛玉却感觉他有些拿乔,多少有些后悔昨夜许诺在府中接济他的事情,只怕引狼入室。
黛玉心中难免哀叹,自从知道教书师傅贾雨村落进下石,她便愈发警醒自己莫要做那般忘恩负义的小人。
一旁的李纨看着裴石那言辞之间的轻佻,听得他们又是“昨夜”、又是“公子”的,渐渐产生了警觉。
李纨与黛玉同出生官宦世家,黛玉自小熟读诗书,而李纨的父亲则是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久在王夫人那般刻薄女人下讨生活,更深知府中的规矩与分寸。
裴石毕竟是外男,按理不应在府中行走,甚至她们不该与他接触的。
只是他看着是佛门中人,待他倒不需像世俗男子那般拘泥。
更何况裴石抓住了贾环,又打退了强盗,对贾府有功,一开始李纨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客相待。
但这人若不是正经僧人呢?
黛玉一方面是府中的掌权之人,另一方面也还未出阁。
如今贾府是黛玉管家,抛头露脸实在是难以避免。
要在府里当下复杂的局面中保持分寸,怎能不小心谨慎?
稍有不慎,纵使府里过了如今的贼难,也难避免日后众口铄金下不必要的麻烦。
李纨心中有感,暗自提防着裴石的每一句话与每一个动作。
黛玉毕竟是她的小婶儿,李纨终忍不住开口,“二-奶奶和大师似乎是旧时?”
黛玉顿时有些愣住,正要开口否认,以免误解,却没想到裴石抢先说道:“非也。”
他一副坦荡的样子,甚至带着些许戏谑,“裴某不过是救了奶奶一命,多少算得上是生死之交罢了。”
黛玉心中一凛,唯恐裴石说了昨夜之事,急忙补充道:“昨夜贼人实在是多,幸好裴公子相帮,不然大奶奶今儿便见不到我了。”
李纨问:“还未问师傅在哪个寺庙修行,往后要往何处去?”
裴石微微欠身,解释道:“裴某已经还俗,早已不是佛门中人了。二-奶奶好心收留,暂且还未想往后去处。”
李纨一愣,见裴石僧袍加身,竟不是佛门中人,更是觉得此人不是什么老实人。
但此人来历不明,又与黛玉走得较近,府中即是女眷管事,丫鬟又多,只怕往后生了歹心。
李纨心底一紧,暗自下定决心,待机会成熟,必得找个时机提醒黛玉小心为上。
李纨说着急去看贾芸功课,催促着去审问贾环。
黛玉走得有些累了,李纨将黛玉扶到廊下坐着,道:“身子如此之差,又刚病好,要不还是回潇湘院歇息。反正贾环在府中也跑不了,过几日再审,也是一样的。”
黛玉喘了几下,道:“宝玉还不知在哪,还是尽快问问才好。”说完,起身便要再行。
裴石看了看湖边柳枝飘飞,木舟摇曳,他指着湖边小船,问:“可否坐船去?”
李纨眼前一亮,“对哦!我去寻几个家丁来,坐船去吧。”
裴石道:“我来撑船吧,免得大奶奶多跑一趟。只是要辛苦两位奶奶引路。”
三人找了一只木船,裴石撑船,直往蘅芜苑去。
清风俊朗,黛玉坐于船上,远远看着园子。
昨夜府中起了火,眼见着有房子被烧成了残垣断壁,连原先枝繁叶茂的花树都成了黑黢黢的枯木。
槁木死灰,黛玉指着那处问:“大奶奶,那是秋爽斋吗?”
李纨仔细瞧了瞧,点了点头。
“秋爽斋自是大观园里最亮堂的屋子了,如此却糟了火,变成了这般……”黛玉心中悲凉,想到探春与自己年龄相仿,管家却有模有样,而如今自己管家,竟连探春姑娘的房子都留不住。
黛玉不想让人知自己心中所想,喃喃道:“不知道三姑娘如今还好吗?”
李纨只想着待会他们要去见贾环,便愤愤道:“若三姑娘知道自己苦心经营却被亲弟弟这般糟蹋,定是气恼无比。”
裴石一边听着,便问:“你们是说昨夜我抓住的那人吗?”
黛玉瞧了他一眼,手放在李纨手上,两人便不说了。
小舟还未靠近蘅芜苑,几人便听到贾环的叫喊声。
“放我出去!你们会后悔的!”
“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我!”
贾环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嚣张气焰。
小周拢岸停下,三人顺着云步石梯,一同进了蘅芜苑。
耳边叫嚣谩骂不断,鼻尖花草异香扑鼻,黛玉只觉此处花草气味甚异,熏得她头晕目眩,只能以巾掩鼻,抓紧前行。
他们穿过群石环绕的假山,便能瞧见被绑着吊在树下的贾环。
贾环挣-扎间如摆钟微微晃荡,就他一个人被吊在树上吹冷风。
黛玉看向李纨,李纨看向裴石,裴石才在黛玉的眼神下点头。
“将人吊起才不占地,也无需耗费人力看管。”
贾环像虫蛹一般被牛筋绳吊于树上,尽管已经可以自己调整身体的角度,却依旧显得狼狈不堪。
他狞笑道:“要把我吊在这里饿死渴死吗?心肠竟然歹毒至此!”
贾环话未说完,裴石却冷冷地弹出一枚小石子,准准地击中了贾环的额头,疼得贾环吱哇乱叫。
裴石觉得他骂的是自己,愠怒道:“聒噪!”
黛玉不禁皱眉,心中暗道,这裴石果真是奇怪,心眼很小,却能不动声色地解决问题。
她若有所思,却又不便多说。
“我是荣国府的环三爷!你个客居贾府的人不迎我回府,还伙同外人加害我!”
他自以为是地站在受害者的角度,肆意指控着黛玉。说罢他又朝李纨哭诉:“珠大奶奶,你怎能看着我被外人欺负,快救救我。”
李纨退了一步,隐于黛玉身后。
贾环见状,也不知道骂的是黛玉,还是李纨,气急败坏道:“缩头乌龟!”
黛玉开口欲说话,可被花香冲了喉咙,又猛地咳了起来。
快点问完走吧。
黛玉缓了缓,言辞简洁却直击要害:“宝玉在哪里?”
她此刻只有一个问题。
“宝玉在哪里?”
贾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酷与嗤笑:“他早就死了!”
黛玉瞬间红了眼眶,心头如被重锤击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依旧强撑着冷静:“你也不知道宝玉在哪儿,对吧?”
“我为什么要让他活下去!”贾环哼了一声,道,“只因为他口中衔玉,你们所有人都把他捧成如玉似宝!他不思进取,被几个丫鬟耍得团团转,我才学见识哪点不如宝哥哥了,为何我就不能继承贾府了?”
他满脸的狞笑,如同恶犬咆哮,仿佛无视身边所有人的存在,单单盯着黛玉,恶毒地挑衅。
黛玉一时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要不是裴石在身后撑住,才不至于跌倒。
“宝玉……”黛玉的心情难以平复,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溢出,但她的理智却依然清晰。
她不信贾环的话。
贾环他狠毒了宝玉没错,但他若已经害死了宝玉,早就以环三爷自居上门光明正大地与自己讨要管家权了,又何必三番几次地带强盗上门抢掠,欲抓住自己霸占贾府。
更何况,他还可以拿宝玉来要挟自己。
毕竟,只要他愿意拿宝玉来与她换,莫说这管家权,就算是所有荣华富贵,她都可以放弃,与宝玉找一乡间隐居生活。
宝玉必须活着。
她要活着见到宝玉,把贾府管好,把贾府还给宝玉,才能报答老太太的舐犊之情。
黛玉把手放在心口缓了缓,忍住眼泪,恨道:“只要我一日没有见到宝玉,我便相信他还活着。”
这份决心,像一股清泉,渐渐在黛玉的心中滋长,开始浸润她的每一寸思绪。
她抬起头,直视贾环:“只要宝玉一日不回来,我便是老爷钦定的贾府唯一的主人,你不要多作妄想!”
她的语气冷然,却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要坚持下去。
贾环见她毫不动摇,气得几乎失控,声音更加尖锐:“你根本不配!你不过是贾家的外人,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霸占贾府的权力!”
既然一无所获,黛玉不打算在这里任由他辱骂。
她抬眼看向裴石,说:“能麻烦裴公子帮我押他到议事堂吗?”
李纨问:“二-奶奶要做什么?”
黛玉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气:“动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