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当时理智思考、可事后许久回想起来仍觉后悔的事。但是我并不觉得当时的理智思考没有意义…”
闻璟尚在回答,却被林齐升打断:“哦?可否讲讲是什么样的事呢?”
此时的礼堂里恐找不出一个低头玩手机的人,就连温遥情的队伍,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闻璟。
他脊背笔直地站在光亮下,如被神眷的脸上平静非常,他并没有顺着林齐升的话进入回忆里,而是在静默了一秒后,忽然看向温遥情的方向。
一瞬错愕,温遥情的心仿佛被他的目光攫紧,酸涩感忽然溢入眼眶里。
只是一眼,闻璟看回林齐升。
他的嗓音好听如旧:“第一回,想给一个故人一个惊喜、一个有意义的再次见面,可就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让我和他阴阳两隔,我后悔了许多年。第二回,我想救一个人,当时我觉得我能救下,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因此我失去了另外两个于我而言特别重要的人。我不是圣人,我只能说,我后悔过当时为什么要救她。”
没有人去想一场比赛为何闻璟会把这些伤疤揭开在众人面前,因为大家知道辩论赛的回放不仅是这个学校数以万计的学生会看,还有许多人会从网上找到或者发现这段辩论。把自己的观点与建议说清楚,也许可以为别人的困境提供一点助力或者思考。
这本就不是一场寻常的小比赛,毕竟上万的观众,怎么也称不上小场面。
林齐升说:“继续。”
“我并不觉得当时的理智思考没有意义。正因为我当时理智思考过了,后来的后悔,是悔于结局并不如我所愿,而非冲动。这样能让我更快地从后悔中走出来,向前看。”
林齐升面无表情,维系着那份威严:“你真的向前看了吗?”
礼堂里终于连闻璟的声音都失去,安静到温遥情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闻璟没有回答,似乎也不打算再回答。
温遥情忽然起身。
“老师,抱歉。我认为在辩论赛里,借用对方的心事,当成弱点去攻击,是非常…”
下作。
“非常不好的事。”温遥情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温遥情又说:“而且,听方才对方辩友说的,想给对方惊喜,应该不是理智思考后的结果,相反,应该是热烈爱意的表达,是我方的立论。所以就算他没有走出来,也并不与他的论点相斥。”
闻璟怔然看向温遥情。
“我站出来说这些,并不是想显得我有多伟大,伟大到替敌方说话。更不是想博观众好感,毕竟是由评审团打分。只是我想要公平竞技,而方才校长的提问,显然有借熟悉对方,而往弱点痛戳的嫌疑。”
温遥情说完,鞠了一躬坐下。
直到她坐下,闻璟仍是站立原地,呆望着她。温遥情这才察觉到闻璟的目光,回看过去,回之一笑。
闻璟垂眼,鞠躬坐下。
林齐升笑了:“小同学未免有些过激了,正是因为站在和大家一样——不熟悉的立场,我才会问出‘真的向前看了吗’这样的问题。倘若拿出我自己的身份,闻璟是我熟悉的孩子,怎么会有此一问呢。”
眼见着整个礼堂气氛紧张,主持人忙破局:“好,比赛真是一贯的紧张与激烈啊,让我们觉得受益匪浅、没有白来这一回。接下来就到了观众提问的环节。”
学生会负责的代表站在过道旁,将话筒递给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
观众提问,正反方各有一次回答的机会。
男生问:“非常爱一个人,但我的父母不同意,怎么办?”
唐元恒站了起来:“这时当然需要理智思考了。对方怎么样,是不是不合适、是不是品性方面有问题。毕竟爱的时候会给对方加上滤镜。但是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思考能力,父母对对方的判断是否正确——这也正是我说的,需要理性思考。”
方也执起身:“你也说了,爱的时候会给对方加上滤镜,此时理性思考,就真的能理清这些头绪吗?不是反而伤害了对方、伤害了这段感情吗?还让自己陷入内耗里。好,就算我今天想清楚了,我要离开你,下一个就真的合适吗?是不是有可能不仅不合适,自己还没有那么爱了呢?”
该轮到下一个提问者,学生会代表走到选择的同学前,将话筒递给他。
温遥情看到这个人时,心登时有如平静的小溪被石子用力击过一般,定定盯着那个人。
他正是温遥情注意过的,林万年的跟班。
随着他起身,温遥情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浓重。
“我想问闻璟同学,爱慕之情,你对你的家人有吗?是否正因为有,才和他一起霸凌同学?可是有的话,又为什么报警抓他保你自己呢?”
这显然不是他当时向学生会代表说的他会提出的问题,代表惊惶地去抢他手里的麦克风,只是他已经将这些问题问完。
林齐升十分气恼地回望一眼。
温遥情却听见身边的方也执笑了一声。
那个跟班却还没完,似乎要逼得闻璟不得不答:“我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妥吗?我只是为同学发声!”
保安急匆匆地从另一边挤过来,抓住他就要把他带走。
许多同学拿出手机拍他,没了话筒的他大吼着:“闻璟这种人就不得好死!为了保自己,报警抓亲表哥!结果他反倒成了无害的那个人了!学校里谁不知道,他才是那个坏种!畜生!”
保安要捂住他的嘴,这个行为反倒显得欲盖弥彰。闻璟突然站起来:“让他说。”
保安还想保住工作,自是要按校长的意愿,把他押出去。
学生里有被闻璟“霸凌”过的,已经去过警局录口供,此时也不再害怕,说着:“就是就是……”
那些被“霸凌”过的同学之间虽然相隔甚远,但她们身边的人听见这样肯定的回答,一下便群情激昂起来,好像年少时怀揣的那个英雄梦,终于能在青春时期的尾巴狠狠绽放,不满声愈来愈大。
“闻璟给我们一个解释!”
“是啊!闻璟给我们一个解释!”
方也执满意又嘲弄地看温遥情一眼:“‘护花使者’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挺能替闻璟说话吗?”
温遥情双拳紧攥,喉咙里堵塞感深重,她是想说些什么,可是脑中一片混沌,她惶然无措,甚至不知第一句话该从何说起。
闻璟仍站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微垂眼睑。
他只觉得浑身发凉,并没有难过。
他脑子里想的是,他方才说错了,当年从歹徒手里救下那个女孩,他从没有后悔过。
而现在,面对这些人指责,他也没有后悔过——
后悔伪装成霸凌同学的一份子,为了取得林万年作恶的证据。
他只想问问那些指证他霸凌的同学,当时真的有受到他的伤害吗?后来看见手机里的证据,真的没有想过,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吗?
现在林万年已经落网,他没有再伪装的必要。如果说有——
闻璟看向林齐升。
那些本该解释的话,在舌头上打着滚,迟迟吐不出来。
忽然,听见比赛台上,一道掷地有声的女声:“我想请问各位,谁有闻璟伤害同学的证据。当时被闻璟伤害过的同学,应该有在现场的,可以来台上说说,闻璟对你们做了什么。”
温遥情的话从话筒里传出,观众席渐渐安静下来。
“我额头上的伤是被林万年打的,因此我去过警局了解情况。警察说,要让我好好感谢闻璟。如果没有闻璟,搜集林万年这么久以来霸凌同学的证据没有那么轻易。”
观众席里有人东张西望,去寻找刚刚说被闻璟霸凌过的同学。
有两位被身边的人推得站起来,有人喊着:“她说的,让她上去讲。”
温遥情看着观众席,一时分不清这些人到底是要“讨公道”,还是看热闹了。
许多同学站了起来,伸头看热闹。有的推搡,有的鄙夷地低语,有的觉得刺激,唯一没有的,就是愤慨。
她看向闻璟。
闻璟也正看着她,漂亮的眼中像方才下过一场雪,而此刻一片白茫之中,燃起了一个火炉。
未免旁人说她和闻璟关系好,才帮着闻璟说话,温遥情很快收回了目光。
被推到台边的同学支支吾吾,话筒被递进手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遥情的目光愈发冷。
而她的身边陡然一空,舒月站起了身。
“我曾和这里的许多人一样,认为闻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球——就在不久前,我仍然这么觉得。我和闻璟的接触并不多,甚至没说过几句话。但就是这样疏离的关系,他却愿意为我的姐姐讨个公道,半夜我上班喝多来接我,然后带我去找当年我姐姐留给我的信。这里大家应该有两个疑点——我姐姐是谁;闻璟做这些是否因为想要和我发展关系。我可以回答大家,我姐姐就是传言中当年跳楼的女学生。而我和闻璟之间,我可以以我未来的名誉担保,就是像我说的,只是很疏离甚至有些敌意的关系。我相信,这样的他,不是大家嘴里那种作恶多端的人。”
台下方才被推出来的同学震惊又迟疑地看着舒月。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站了起来。
是罗又和宋清晗。
宋清晗仍是内敛,罗又说了些什么,但是礼堂太大了,听不清,直到话筒被递到他的手中:“我也相信,闻璟不是那样的人。我和闻璟也接触不多,前三次见面里,每一次他都在保护同学。你们可能说他是不是在装模作样,但是我不信一个豁出去自己命也要保护好别人的人,是能够装出来的。”
说完,罗又逼着宋清晗也说些什么。
宋清晗这次没有犹豫:“我也想听听,那些受害者说闻璟当时到底做了什么。”
被推到台下的两位同学,终于有一位抬起了手里的话筒。
“他抢了我的手机,骂了我一句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后来,我就从我手机里看到我被霸凌的全过程,我还以为他是为了侮辱我…现在听了台上那位女同学的话,才觉得,有可能闻璟是在给我证据吧……可是我怎么敢报警呀……”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
观众席里有外放一些的同学提声喊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关于闻璟的流言都是假的?刚才不是有人说当年跳楼的人是她姐姐吗?闻璟跟那个女学生有关系吗?”
温遥情看向舒月。
温遥情看过那封信,那封信里的舒嫣对闻璟的态度可以说是有敌意,舒月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倘若她现在说一句闻璟的不对,只怕闻璟会受到更多的谴责。毕竟大家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而自己想相信的,往往是更具有冲突和戏剧性的事。
闻璟如果成了好人,他们今天的英雄梦,岂不很可笑。
舒月握紧了话筒。
脸上神情似乎也昭示着她回忆起了那封信。
温遥情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