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方才对方三辩说的那名女生，是我。”

温遥情听见自己的声音。

舞台顶上的灯愈发刺眼，形成一个个光圈在眼前。

她不想站起来的。

起身的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她吸引过去，眩晕的浪潮在脑中袭过一阵后，她才吐出这句话来。

而脑中终于愈发清醒，清醒到能够清楚听见身边方也执震惊的声音，他压得很低：“你想起来了？”

他的反应，足够侧面映证方才脑海中闪现的片段的确真实发生过。

只是那些记忆碎片并不足以建构出完整的经过。

温遥情自是不能此时回答方也执，既已起身，她也该继续辩论。

闻璟显然与方也执有同样的惊疑，他定定地看着温遥情，看见她那张苍白的侧脸上神情却冷静，闻璟的手紧攥起，指尖泛白，直到他听见温遥情柔且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说：“但我认为，对方辩友所说的这些事情——‘跟踪、尾随、骚扰、强迫’，与‘理智’无关。这些人，就算明知会对别人造成伤害，就算理性思考过后果，他们仍然会做出一样的行为。”

“而对方三辩所提到过的，精神障碍患者，严重影响本身行为与性格的我相信占比并不高。而且我认为，这类人，更需要热烈纯粹的爱去感知到幸福。”

闻璟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温遥情看着观众席：“还有对方三辩所说——所有与‘勇敢’相关的词汇，都必须携带一定的理智。这点我赞同。但是让我们说回题目。我们从来没有说完全不需要理智，而是说不需要那么多理智。对方辩友能把‘爱情’和‘勇敢’相提并论，说明他心中同样认为爱是热烈又一往无前的。‘勇敢’是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不惧怕、不退缩。

勇敢并不需要理智考虑，因为我已经知道可能面临的后果，但我仍然选择这么去做，这才是勇敢。爱情亦是，我明知结果可能不那么美好，但我依然一往无前地爱你。

理智考虑很多时候并不能替我们避免那些伤害，这也正是爱慕的特别之处，我控制不了我的爱，我的确给了你伤害我的机会，但我不想剥夺我享受美好时刻的权利，不想因为反复地理智思考，让这些本该美好的时刻陷入无尽的内耗之中。……”

掌声响起，温遥情坐了下来。

她知道方也执正盯着她，但没有看回去，目光落在观众席上。

她注意到前排有一名男生，是方才从礼堂外一路挤到了最前面的，惹得不少同学有意见，因此一阵骚动。

他走到一个坐着的男生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而坐着的男生表情很不好地看向闻璟。

这个男生有些眼熟，温遥情好像在哪里见过。

眼熟到记忆也作出剧烈的反应，像是要崩塌的城市，掉落的一片片建筑碎片里，映出这个男生的脸。

而这些记忆里，这个男生的身边，是林万年。

他是林万年的跟班。

温遥情装作无意地向闻璟看过去。

闻璟身边的队友正起身进行着辩论，而他静默地看着桌上做的记录。他似乎正认真地沉浸在比赛里，并未察觉到那些恶意，又或者说，习惯了那些恶意。

可温遥情直觉告诉她，这些跟班似乎在预谋什么危险的事。

由于她的目光越过了舒月，虽然看向闻璟的时间并不久，舒月还是莫名地投来一眼。

舒月虽然没出声，但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别看了，要看比赛结束了再看。

温遥情错开眼的一瞬间，闻璟看了过来。

自由辩论很快到了最后一分钟的时间，气氛因为方才两轮的发言已经没有那么凝重，闻璟最后起身，默了两秒，才说：

“其实比赛进行到这个阶段，正反两方的立论相信大家都已经听明白了。对方辩友很聪明，从辩题入手，巧妙地化解了一场死局。为什么说是死局，因为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在看见这道辩题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不管任何感情都需要理智吧。”

“经过对方辩友巧妙地化解，他们的论点已经变成‘感情里不需要那么多的理智’，也就是不需要经常保持理智思考。什么是‘经常’，什么是‘偶尔’呢？对方辩友没说。那我们是否也可以说，我们的论点是需要理智，但我们没说什么时候需要呢？这场比赛岂非变成了两方流氓当场耍无赖。”

观众席一阵发笑。

原本倾向温遥情反方的天平也经过这番话向他方倾斜。

“好，那我们宠着她们一些。我方现在论点是‘在感情里需要理智思考的时刻比较多’，而她们认为比较少。不知道在座谈恋爱的有多少，不说你们多久会发生一次摩擦，就是和平相处的时候，你们会不会出现思考这个人品性如何、平时待你如何、你们相处如何的时候？对方喜欢说天花乱坠的爱情故事，可现实是现在的人都很清醒。清醒到，我们甚至在这场辩论赛开始时不需要那么用力，就能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而对方辩友嘴里所说的那种热烈的爱，不管是恋爱关系，还是单方面的爱慕，想必大家情窦初开的时候都经历过。或许也有幸福的观众，此刻仍在和初恋谈着。真的有人能做到整个过程之中，只热烈地爱对方，很少理智思考吗？大家要知道，理智思考包括了许多方面，小到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大到我和她的未来。理智思考并不是只有在争执、关系出现裂痕的时候才存在。它甚至能小到，今天他选择的菜我不爱吃，我是否要迎合他而咽下这难吃的东西。所以，‘理智’出现的时间，是对方辩友说不需要那么多，就能没那么多的吗？我认为，‘理智思考’甚至无法控制，时常出现在每一段关系里，遑论爱慕。”

随着闻璟话音落定，这场比赛好像胜负已定。

所有反方构建的立场，都被击碎。

但是温遥情感觉到了队友气势仍高涨，因为就算还是输，这已然是一场精彩的比赛了。

最后的结辩，双方立场已明，就看分数如何了。

计分前，还有个特殊的阶段，就是观众提问时间。先由评审团分别向正反方进行提问，在这个时间里，由学生会的成员采集一些观众里优秀的提问，在评审团提问结束后，再由这些被挑出来的观众进行提问。

评审团里的老师资质自是都非常优秀，其中十人里，只有四位是本校的老师，而这四位之中，今日有校长坐镇。

由于自由辩论里是闻璟最后发言，所以评审□□出的代表率先对温遥情所在的反方进行提问。

这位老师是男性，两鬓斑白，面容却和善，提问时带着微笑：“请问反方，你们将题目定义为‘没那么绝对’，也就是‘是否需要’变成了‘需要得有没有那么多’。倘若你们在接受表白时，对方问你们是否同意，岂不是问你同意一半还是完全同意？”

这位老师问完之后，闻璟目光落向自己眼前做记录的纸张。在这上头，有着同样的提问，但是他在比赛阶段并没有问。

这个具有幽默性但明显攻击性更强的提问，无疑是对反方极其不利的。

温遥情起身回答：“感谢老师提问。我认为，相同的词语，在不同的语境里，所表达的意义都是不同的。就像‘是否愿意在爱情里保持理智思考’，与‘请问你是否愿意和我谈恋爱’，并不能作出比较。因为‘理智思考’和‘谈恋爱’不是同性质。就像吃饭与婚姻，是两码事。”

老师当然可以继续问吃饭与婚姻为何是两码事，婚姻不就是天天吃饭。而且单拎起来论，吃饭和婚姻不也有相似之处。

但未免有些抬杠。

老师笑着点点头，方才看似尖锐的问题已经被温遥情轻易化解，接下来该换一个老师对正方进行提问。

当校长接过麦的时候，这场临近尾声的比赛竟再一次翻起热浪。

试问一个流言遍身的儿子，在赛场被老子审视与质询，谁不爱看。

校长林齐升戴着老花眼镜，已经颇具老态，开学典礼时温遥情见过他，那时还不如现在这般沧桑。

沧桑之下，仍有威严。他嗓音浑厚，“请问正方，你们是否有做过理智思考过后回想起仍觉后悔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理智思考是否没有了意义，像反方所说，徒增内耗而已？”

正方全部都端坐着，几秒间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答问。温遥情暗暗觉得，正方队伍就如这些观众一般，在等着闻璟起身回应。

温遥情疑惑：他们不是一个队伍吗？

闻璟果然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