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折对陶安居的话并非尽信。
尽管他出言承诺,自己和陶万里皆不是纪妙空,可有钟九崖寻人在前,又有陶安居声音容貌变化在后,这对师徒多半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正当柳折皱着眉头,还在打量陶安居身上的伤势之时,柳归云也已搀着陶万里走到一旁。
将陶万里安置到椅子上坐好,柳归云便急匆匆地走到柳折身边,蹲下来仰头看着他,指指陶万里,又指指自己。
孙子喻全都看在眼里,正准备开口替他解释,却被柳折抬手制止。
柳折看向柳归云,淡淡道:“你让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先收留他们?”
柳归云眼睛一亮,不住点头。
柳折知道他对陶万里有好感,却没料到他明知危险,也要求自己留下陶万里。
实在无法,柳折只好叹了口气,冲陶安居道:“明早就走,不可多留。”
“多谢柳掌柜。”陶安居向他一拱手,而后又低声承诺道,“若我们有任何不轨之举,柳掌柜直接动手便是。”
……
怎的说得他像个杀人魔一样。
柳折缓缓站起身,唤道:“青田,去叫大夫。赵丰年,送二位客官上楼,分两间房。”
陶氏师徒自是无异议,跟着赵丰年上楼。
柳折侧头看一眼正想悄悄跟着上楼的柳归云,明知故问道:“小云,你要去哪?”
柳归云停下脚步,耷拉着眉毛转身看向他,片刻后,指了指二楼。
柳折不忍见他这副模样,可也不想他置身于危险之境,只好斟词酌句地提醒道:“小云,他们不是普通人。”
柳归云看着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懂得这个道理。
可感情之事怎又是一词一句可以说清,他怔忪须臾,忽地又落下泪来。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爱哭。”柳折无奈道,替他擦掉眼泪,又叹一口气,“我以后不说了,你心里记着便是。”
柳归云再点头,不死心的指向二楼。
柳折轻轻敲一下他的脑袋,只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柳归云会意,登时露出笑容,飞快跑上二楼。
而当赵丰年安顿好陶氏师徒,下楼时,圆桌旁已不见柳折的身影。
他到大门边探头四处望了望,那人果然又在观山亭里坐着,看着河对岸发呆。
赵丰年走过去,却未进亭子里,只在外边问道:“掌柜的,天冷,怎么不加件衣服再出来?”
柳折摇摇头,似和他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小云以前从不哭的,连我从他娘手里接过他时,他都没掉眼泪。”
赵丰年思索片刻,才开口道:“时过境迁,人总会变的。”
……
柳折怔了怔,才喃喃道:“也是,总会变的。”
初见柳归云时,他蓬头垢面,因饥荒已饿了七八天,瘦得不成人形,眼神也空洞无物,举止迟钝。
现如今,已圆润不少,会跑会跳,活泼又爱笑。
柳折站起身,走出观山亭外,“罢,只要陶万里没骗小云,便随他们去吧。”
赵丰年看着他和自己擦身而过,扭头快步跟上去,不动声色道:“掌柜的,这是底线?”
“那是自然。”柳折凉凉看他一眼,“若他连来历都是假的,说出的话,又能有几句是真?”
……
赵丰年笑得真切,“掌柜的说得对。”
*
一夜无话。
陶安居果真如他所说,安分了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早早地走了。
甚至来不及和柳折打一个照面。
只是瞧那柳归云,面上不仅未见愁绪,甚至还眼角带笑,擦桌子的动作也十分麻利。
柳折心下不解,喊来孙子喻,问道:“小云怎么回事?”
孙子喻眨了眨眼,笑道:“他很好啊,刚早饭还吃了两个馒头。”
柳折不轻不重拍一下他的脑袋,“别转移话题。”
孙子喻捂着脑袋面露无害,“掌柜的,不是我要转移话题,只是子喻实在不明白你在问什么。”
……
就知道装蒜。
柳折放弃问他,又叫来江青田,“青田,小云今日心情看起来很好?”
“那是当然,”江青田嘿嘿一笑,小声道,“掌柜的你是没看见,方才……你踩我做什么!”
这后半句冲的是孙子喻。
孙子喻挪开脚,面色自若道:“掌柜的,没看见就算了,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更好。”
柳折皱眉,正想回话,又被旁边乍然出现的声音打断,“归云刚从一位小兄台那收到个九连环,估计是因为这个。”
几人循声看去,却发现是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孔吉,正闲闲地坐在桌边。
原本长得就不行,此时还乱搭话,孙子喻看见他就来气,张口骂道:“你从哪冒出来的!这几天死哪去了?”
孔吉眨眨眼,笑道:“子喻,你这是在关心我?”
“关心个屁!”孙子喻一甩手便转身要走。
孔吉连忙追过去,哄道:“开个玩笑,子喻莫生气。”
柳折静静地看着他们吵吵嚷嚷地离开,忽然问道:“青田,孔吉原本就是这个长相?”
江青田愣了愣,可试图回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挠头道:“兴许是他刮了胡子,再换了身衣服,掌柜的你才觉得他变样了吧,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
乱发和络腮胡确实遮住他大半面容,柳折想了想倒也觉得合理。
于是,他便打发江青田离开,起身要往柳归云那边走去。
没成想,刚走出去两步,就被赵丰年拉着坐回圈椅里。
……
这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柳折瞪他,脸上露出些许愠怒,“赵丰年,你要做什么?”
赵丰年不答反问,“这话得我说才是,掌柜的要去找归云做什么?”
柳折皱眉道:“自是讨他要回那九连环,还给陶万里。”
赵丰年摇摇头,不认同道:“可掌柜的昨日才说,只要陶万里不骗归云就好。”
“我改主意了。”柳折凉凉道,“再说,他那来历也十成是假的,也不算有悖我的决定。”
赵丰年为他掀开一个茶杯,缓缓倒入热茶,劝道:“掌柜的,若你是想为归云好,就看在他喜欢的份上,给他留个念想吧。”
柳折伸手拿过茶杯,握在手里暖着,紧皱着的眉头不肯松开,“陶万里人都走了,下次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留什么念想。”
“掌柜的,”赵丰年放下手里注子,状若不经意地看一眼他腰间玉佩,而后缓缓道,“人活着,不就图个念想吗。”
……
柳折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最终还是一摆手,算是应了赵丰年的话。
赵丰年送他起身回房,笑道:“掌柜的,待会午饭我再来喊你。”
柳折摇摇头,垂眸道:“不必了,晚饭时喊我。”
赵丰年为他开门,送他进屋,语气却态度坚决,“午饭就喊。”
柳折:“……”
客堂这边,柳折和赵丰年刚转身离开,江青田就猛地瞧见有位食客死死抓着柳归云的手,吓得柳归云几乎要跌到地上。
江青田连忙抓起扫帚奔过去,冲那人露出和煦的笑容,“客官,是否有哪里怠慢?他不会说话,您和我说就是。”
那人穿着打扮不俗,可满脸邪相,笑得眼歪嘴斜,好不怪异。他甩手推开江青田,眼睛仍死死盯着柳归云,“你们这小子多少钱,我要了。”
“客官,您可能是误会了,”赵丰年也已走来这边,站在江青田身旁,拱手道,“我们这都是正经生意,不卖伙计。”
那人抬手推开他,满不在乎道:“莫扯这些没用的,区区一个哑巴而已,你们开个价,我许明翰付得起!”
“你胡扯什么!”江青田听他口出狂言,立即便想冲上前去。
赵丰年怕他又弄坏孙子喻的桌椅,不动声色地伸手拦住,再拱手道:“许公子,人非草木,大过年的,积些口德为好。”
“你算哪根葱,敢这么和我说话?”许明翰被他激怒,总算肯松开柳归云的手,倏然转过身来,抬手扇了赵丰年一耳光,“你们掌柜的没教过你,该怎么和客人说话?”
“自是教过。”柳折被他们闹起来,发现这边突生事端,便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在众人未有所反应之际,已扬手还了许明翰一耳光,冷声道,“被打就得还手,这便是小店的规矩。”
他这掌用足力气,许明翰本就歪斜的脸更是多歪几分,牙也被打掉了一颗,满口鲜血。
柳折眼含杀气,说出的话却为他留足颜面,“客官,这顿饭算小店请了,您请回吧。”
许明翰捂着半边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嚷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折依然盯着他,面无惧色,“还请客官赐教。”
许明翰被他这气势震了震,片刻后才又嚷起来,“平阳城万宝斋许明翰!你这混账竟敢打我?”
“子喻记下,”柳折伸手拦住身旁几人的动作,朗声道,“平阳城最大的古董商行,万宝斋许掌柜的长子。”
说完,他又问许明翰,“已记下了,客官是否满意?”
许明翰不明他何意,“你们记下这个做什么!”
柳折睨着他,淡淡道:“找个日子登门拜访,问问那许掌柜,究竟是怎么教的儿子。”
许明翰向来最怕他那不苟言笑的爹,气焰顿时弱了不少,只是嘴上还在强撑,“算你们有本事。只是这小哑巴我要定了,你们等着瞧!”
柳折听出他外强中干,已不想再理会此人,摆摆手,开口道:“青田,送客。”
江青田似是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举着扫帚就冲了上去。
许明翰被他吓一大跳,扭头便向门外跑去。
只是个富商之子,由江青田教训已是绰绰有余,柳折不再理会,只转过身,走到柳归云身边。
柳归云仍低着头站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浑身不住发抖。
柳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小云,他已走了,你今天回房去休息吧。”
可许久后,柳归云也未给任何回应。
柳折抿了抿嘴,正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又忽然想起刚才许明翰离开前撂下的那句话。
他沉吟片刻,便喊来孙子喻,吩咐道:“子喻,关门后把小云的被褥收拾一下,让青田这几天陪他睡到二楼去。”
孙子喻自是明白他的用意,点了点头,转身拉着柳归云缓缓向后院走去。
两人离开后,柳折再一回头,又看见赵丰年已坐到圆桌旁,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
怎么还有一个。
柳折大步走过去,站在一旁,低头看他,故意问道:“偷懒?”
赵丰年摇摇头,又偏过头去,把脸藏在阴影里。
柳折心想,他一个大男人,大庭广众被人甩了一巴掌,若是感觉面上无光倒也情有可原,可怎么直接在这客堂里闹脾气?
他无声叹一口气,坐到赵丰年身旁,轻声问道:“不高兴?”
赵丰年摇头,依旧不看他。
柳折也再没别的法子,只好托腮坐着,等他开口说话。
可他干坐着又等了半晌,也没等到赵丰年再哼一句。
柳折彻底失了耐心,冷着脸就要起身离开。
结果,还没迈出去半步,又被赵丰年拉着坐了回去。
柳折看他一眼,无奈道:“赵丰年,你究竟想如何?”
此时,赵丰年终于愿意抬头,看向他的眼中竟含着盈盈泪光,冒出来一句,“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