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折清了清嗓子,甩开他的手,“扶我回去。”
一次是意外,二次是心软,三次就是赵丰年慢一刻都是不识相。
他腾一下站起身,再往旁一步迈到柳折身边,托着他的手,要将他扶起来。
可许是柳折今日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午后又睡了整整三个时辰,双腿沉得厉害,几乎要站不起来。
赵丰年只撑着他一只手实在不好发力,便伸出手圈住柳折的身子,搂着他站了起来。
柳折站起来后,耳边听着赵丰年胸膛里坚实有力的心跳,又抬眸看了眼他近在咫尺鼻尖,再低头看了看他仍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轻声提醒道:“该松开了。”
赵丰年如梦初醒,两只手登时松开,柳折反应不及,又一屁股坐回了圈椅里。
……
柳折无言地抓着两边扶手再度起身,抬手止住了他要说的话。
随手拢了拢衣襟,便慢腾腾地向后院走去。
赵丰年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来,问道:“掌柜的,疼吗?”
柳折摆摆手,“没事。”
随即,他抬手掀开门帘,走进后院。
不过,柳折倒是没径直走回房内,而是坐在了靠墙边的一张小板凳上,背靠围墙,仰头望着夜空。
炮仗与烟火声仍不绝于耳,映得他的脸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倏然间,碎片般的旧时记忆浮现在柳折眼前。
也是这样一个团圆的日子,那人和他肩并肩坐在村里富户的瓦片屋顶上,拉着他的手,吻了他的唇,柔声对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柳折暗暗笑自己,一挥手便打散了那段回忆。
他从袖中摸出一支旧竹笛,抵在嘴边。
顷刻间,笛声悠扬,随风而去。
赵丰年最终还是跟了过来,正不远不近地站在后院的门边,静静地看着柳折。
这曲子他也晓得,是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一曲奏罢,赵丰年才缓缓走向柳折,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张小板凳上。
他压下心头万千思绪,眨眨眼睛,问道:“掌柜的,刚那曲子真好听,可有名字?”
柳折瞥他一眼,“你不知道?”
赵丰年坦然地摇了摇头。
柳折沉吟半晌,才答道:“阖家欢乐。”
……
赵丰年抽了抽嘴角,很快又克制住表情,面露惊讶,“这曲子听着悲凉,没想到竟有个这么喜庆的名字。”
柳折诌了个开头,却懒得再诌结尾,只随口应了声,便继续靠墙仰着头看起烟花。
赵丰年静静地陪他看了一会,忽然道:“掌柜的,怎么不出去和他们一起放炮仗?”
柳折不答,反倒转过头问他,“你呢,怎么不去?”
赵丰年摇摇头,认真道:“他们有人陪,掌柜的也得有。”
闻言,柳折沉默良久,才似笑非笑道:“刚来的时候,怎没发觉你这么贫嘴。”
赵丰年笑道:“刚来的时候,我也不知掌柜的如此心善。”
听不懂他这评价从何而来,柳折便全当他用词不恰,不再追究,另起了个话头,“来多久了?”
赵丰年粗略算了算日子,答道:“两个多月了吧。”
“居然两个月了。”柳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又借着烟花和月色看他一眼,“看你脸好像是没那么黑了,也瘦了些。”
赵丰年不动声色道:“总在客栈里呆着,每日都有何大哥的好菜,养的吧。”
柳折打了个哈欠,脑袋支在手上,眼睛渐渐合起来,又随口道:“身上的伤呢,都好了?”
赵丰年侧过头观察他那睡意昏沉的模样,微微放低了声音,“基本都好了,多亏子喻和青田先前买的膏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天阴的时候,骨头总会有些疼。”
“再养养吧。”柳折显然困极了,语速越来越慢,“我认识一人,他背上曾有个见骨的刀伤,愈合之后也总是疼,偶尔连翻身都不行。”
赵丰年闻言一怔,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头,轻声问道:“那人现在如何了,有好些了吗?”
“他……”
柳折话刚说出口,就忽地睁开眼,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赵丰年表情与平时无异,眼中也尽是好奇。
少顷,柳折主动移开目光,摇头道:“不知道,不必再提了。”
说完,便起身回房。
赵丰年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
元日,众人因守岁起晚,青石客栈迟一个时辰开门。
镇上有市集,柳折一早就领着江青田出门去。
赵丰年、柳归云和何晏三人自不必说,在各自的地方忙活得热火朝天,脚不点地。
孙子喻倒是根本没醒,一双大眼睛半眯半睁地站在柜台后,连账本都不晓得究竟翻到了哪里。
他迷迷瞪瞪地托着脑袋,又打了一盏茶时间的瞌睡,才悠悠醒来。
孙子喻伸了个懒腰,忽觉今日似乎尤为安静。
环顾四周,看见孔吉平时总坐的那个方桌旁,此时是一位面生的行脚商。
怪不得,原来是那只吱吱呀呀的八哥飞走了。
孙子喻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连带着收钱算账时的动作都轻快起来。
可近午时,仍未见孔吉的身影。
孙子喻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喊来柳归云,“归云,你今天有见过孔吉吗?”
柳归云歪头想了想,须臾后摇了摇头。
“一大早的去哪了。”孙子喻嘟囔道,拨乱了算盘珠子,又松一口气,“罢了,不在反倒清净。”
赵丰年走过来,唤柳归云去收拾桌子,瞥见他神色复杂,笑道:“子喻,谁又惹你?”
……
“怎么说又!”孙子喻一拍桌。
眼看有几位客人回头看来,赵丰年连忙安抚这个初一的炮仗,“是我说错话,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孙子喻瘪着嘴左看看右看看,半晌后才勉为其难开口,“我只是问问归云,有没见过孔吉。”
赵丰年眨眨眼,乍地从袖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孔老弟今早留了这个说给你,我刚忙忘了。”
孙子喻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抢了过来。
可纸条握在手里,他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刻意放慢动作,打开纸条。
纸条内只留七个字:子喻勿念,初五回。
……
谁要念他。
孙子喻定定地看着那纸条出神,许久后才一甩手,把它尽数撕碎。
不多时,柳折和江青田提着大包小包,从市集满载而归。
江青田手上拎着满满一提核桃酥,看出来在外边和柳折讨了不少好处,眉飞色舞,“快来快来,掌柜的给大家买礼物了。”
闻言,孙子喻立即从刚那淡淡地愁绪中抽身出来,凑了过去,打趣道:“掌柜的,今日貔貅不在家?”
柳折看他一眼,回嘴道:“在家,所以没买你的份。”
“说大话。”孙子喻伸手揽过那一摞子书,拍了拍上面的浮尘,笑道,“掌柜的对我最好了。”
柳折懒得搭理他,拉了拉江青田,吩咐道:“给他们分下去,我去躺会。”
江青田点点头,乐呵呵地开始拆桌上那堆盒子和油纸包。
柳归云也过来帮忙拆,只是眼里四处看着,满是疑惑。
江青田见他模样,问道:“归云,你在找什么?”
柳归云回看他,抬手在脸上各种比划。
江青田不懂,便看向孙子喻。
孙子喻已从那摞书里抽出一本看了起来,随口道:“归云在问,还有上次那面具吗。”
江青田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是上次那些精巧的脸谱面具。
于是,他便看向柳归云,“上次那小贩不在,别家的都不如上次那些,下次那人再来,我帮你多留意。”
柳归云眨眨眼,笑着点头。
他们拆盒子拆得高兴,柳折又站在一旁看了会,便打算转身离开。
谁知,刚走没几步,就被赵丰年拦住了去路。
赵丰年看一眼他那竹青色的发带,胆子大了起来,直接伸手抓着柳折的肩,让他翻了个面,推着他走回桌旁,笑道:“掌柜的送礼物,肯定得掌柜的亲自给。”
孙子喻看热闹不嫌事大,见柳折懵懵的表情更是高兴,“年大哥说得对,我们得让掌柜的亲自给。”
听他这么一说,原已拿到礼物的几人竟都纷纷放下,袖手站在桌旁。
……
简直无法无天。
柳折瞪赵丰年一眼,只好走回桌边。
方才江青田已把东西各自分完,此时柳折再来发,倒也方便。
“子喻的书,青田的核桃酥还有桃花酥,何晏的米酒。”柳折边派边念叨,“还有赵丰年的跌打酒……”
赵丰年皱着眉头插话,“掌柜的,怎么我没有米酒?”
柳折闻言看向他,把那瓶跌打酒推过去,缓缓道:“伤没好透,喝什么酒。”
赵丰年一怔,明白过来他还记着昨晚自己说的话,霎那间又笑起来,“掌柜的说得对,掌柜的真好。”
……
柳折不接这话,又摸过一个绒布包着的小木盒,走到柳归云身边。
木盒打开,里面也有一块柔软的绒布,绒布上躺着一枚小小的金色长生锁。
柳折将那木盒放在柳归云手里,低声道:“小云,这是长生锁,单单给你的。”
柳归云愣了愣,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柳折,面露惊讶,直想将木盒还他。
柳折摇摇头,不容分说地将木盒塞进他手里,“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也算是我的弟弟,应当拿着。”
怕柳归云还想拒绝,他又添了一句,“小云,我只愿你平安。”
柳归云眨眨眼,只好收下。
长生锁小却精巧,柳归云回房翻出来一条红绳,将那小锁头系了起来,挂在脖子上。
孙子喻眼尖,他一出来便瞧见了那挂件,凑过去问道:“掌柜的送的?”
柳归云笑着点头。
孙子喻伸手搭过他的肩,故作神秘地低声道:“归云,你有没有发现,掌柜的最近心情尤其好?”
柳归云疑惑地回看他。
“你想想,掌柜的以往对我们好虽好,”孙子喻笑他不开窍,“可哪有今年这样,不仅帮忙挂灯笼,还亲自挨个给我们分东西?”
柳归云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
“所以啊,”孙子喻再度压低声音,几乎凑到他耳边,“我瞅掌柜的,有情况。”
*
孙子喻猜到了结尾,却没猜中故事的主人公。
这日,他照常在柜台后算账,忽觉门外站着人。
一抬头,只见是满身是伤的陶万里,肩上还架着个同样伤势不轻,依然满头白发的陶安居。
柳归云也看见了他俩,随手把抹布扔到桌上便奔了过去,扶过陶万里,嘴里“啊啊”地喊着,满脸焦急。
陶万里转头看他,露出略带苍白的笑容,轻声安抚道:“归云,我没事,别着急。”
柳归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停地摇头,不愿放开他的衣袖。
孙子喻远远看着,于心不忍。
常说,来者皆是客。虽说这两人甚是可疑,但毕竟此时他们身上有伤。
他皱了皱眉,也走到陶安居另一边,伸手扶过他,问道:“陶老爷,这是怎么了?”
陶安居只摇摇头,放开陶万里,冲他道:“孙先生,劳烦扶我过去,我们想住店。”
他这声音清亮温柔,全无半月前那沙哑之感,孙子喻愣了愣,却还是依言搀着他走到了圆桌旁坐下。
柳折一如既往闲着没事,坐在桌旁托腮打瞌睡,见他过来,只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淡淡道:“陶老爷,小店客满,还请另觅住处吧。”
闻言,孙子喻脚步一顿,站在旁边,不知还该不该过去帮忙把陶万里也扶过来。
陶安居听出他话中送客之意,也不恼,笑道:“柳掌柜,我们明日一早就走,绝不多留。”
手臂支得久了有点发麻,柳折换了个姿势,兀地问道:“陶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