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澜亦一瞥远处迎战群鬼的师兄，正靠纯剑技又一波的鬼潮，“铮”的一声金属剑响，妄羲将剑直直没入地下三寸，双手扶在剑上，支撑着身体。却四处张望着，倦色的眼底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妄羲压抑着眼下的一片阴翳，再欲拔剑迎鬼，仰头时，张望的目光正好和路澜亦的视线碰上，四目相对。见对方还在树上，妄羲在远处的地上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在对方点头的那一刹那，路澜亦木然映得前方有些模糊，想努力的睁开眼，只是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难受，喉咙被桎梏地生疼。扶在树上的路澜亦眨了眨眼，终看到了对方，比了个口型——

——你别下来。

为什么呢？望着下面的妄羲，路澜亦忽然涌出一种莫名的难过之感，却觉得对方似乎一直是在护着自己。

只是因为他是同门？那为什么他要一开始收下自己呢？捂着心口，一股恐惧和难受止不住地溢出，做鬼近百年，他夺舍之后，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今日，他的灵魂，从人的血肉中发出的一种，陌生，且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就是人类特有的感觉吗？好神奇。

师兄是不想让我涉险吗，可是不管他有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不是鬼，他明明，他明明至少知道我还能自保。

那他一定是怕我拖累他，为什么，刚才二人还配合地不错。

忽然，路澜亦有一种恐惧想法，师兄该不会是想要丢下我，之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后知后觉被自己吓了一跳，才发现这个想法又多么的荒诞和莫名其妙。

“好。”

他也比了个口型，不知道对方看没看到，只注视着妄羲淹没至鬼潮之中。

就当是师兄要为我延缓一下死期吧，谢谢你，他想着，口中喃喃道。可惜他还不知道他的师弟已经想出了第二条路。

来不及了。

无论如何，无论成败与否，他也要试试。

路澜亦三两步轻盈地向下跳去，如鬼魄般脚落在枝丫上，却未发出声音，最后落到了方才师兄还差一斩，所要触及的谢慕竹身周的层叠树杈上。当机立断，就没有犹豫地伸手触碰那片枝头有些枯萎的梅花……

接触的瞬间，那朵梅花瞬间绽开，仿佛短暂绚烂的梦境，露出精巧的玫红，就连枝条也微微耸。动路澜亦意识到什么，却毫不犹豫，再向前了一步。

“危险——离开那里！”一道声音再远处炸开，路澜亦头一次在那位妄羲师兄的声音中听出了些情绪。“你没有灵气，会被那树直接献……”那声音噎到一半，路澜亦盯着伸出的那只手被枝条缠绕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做出了决断。

他要在自己的血肉完全被献祭，师兄撑不住之前，就在这里，引气入体，趁这树未反应过来之时，把灵气注入到主干之中。与时间做出决战。

“我不——”路澜亦倒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你别管我，我想试试。”

引气入体，就是凡人踏入修仙的第一步，是开始尝试与周围的天地之气建立联系的初期。

气，是天地万物间孕育的气，修炼者可化此为己用。道法不同，称谓不同，仙者称谓灵气，魔修为魔气，邪祟鬼道则为鬼气。

路澜亦身上不是没有气，他生来做鬼时就有了 ，那鬼气本是和灵气同源，却是不得转化。路澜亦若想获得灵气，就要像凡人一样，过引气入体入体一劫。

但是一般凡人若想成功，需挑选一份宁静祥和，且灵气充沛之地，安定心神，从无到有突破。若无他人法力相助或法宝加持，也算是难如登天。

幻阵之中，入阵者只会被倒吸走灵气，哪里还能感悟？尚且，现在的路澜亦连《引气灵籍》甚至都还未读过，并不明白其中步骤先后。

眼下的条件还是太过艰难……

也不能说是艰难，算得上是死局吧。路澜亦自嘲一笑，他突然有些痛恨，痛恨现在被困在凡人之躯，无能为力的自己。

产生这样想法的瞬间，有无数冥啸在耳旁厮磨，他的头有些炸裂的痛，鬼气又开始在灵台之间乱窜。望着那梅色的枝干顺着自己惨白的手臂延伸着，逐渐爬上自己的上身，四肢被渐渐缠绕着，枝叶和梅花四面八方的压来……

他痛苦着，直到闻到了落在他脸颊的一片花瓣上，那缕若有若无的幽香……不对，不对……一股奇异的气流感觉的再度涌来。

路澜亦察觉到什么，努力地抓住那一线的生机，猛然想起，那气旋正是二人登树前，他错以为的师兄暴灵的瞬间，所逸散出来的灵气！而其实那灵气并不是妄羲所散，而正是源于——

这阵眼。

他浑然惊觉，意识到，此鬼婴尸体是阵眼，则支持整个法阵的力量灵气皆汇聚于此，更包括从陷阵者那里吸收过来的部分。现在这梅树，也正是支撑阵眼，融汇阵中灵气的容器！

心中本万念俱灰，却又死灰复燃，被叶花枝层层包围起来的他，心生一丝希望，他不敢丝毫有所怠慢，盘腿而坐，努力稳定着心神。

只能赌一把了。

大不了就真献祭了，在这次血肉和魂飞魄散前，把自己的灵台给师兄就好了，兴许他身手甚好，能用这些鬼气再撑一会。

路澜亦虽不知那引气入体步骤具体为何，终懂其原理。

他有些庆幸，原来他为鬼时，不是没见过有人引气入体的过程。

他总是爱四处瞎晃，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三界间——还经常迷路，迷迷糊糊间不少误入过大门小派间，他也不怕，屏退鬼气，就随意往人家屋檐上一飘，随意地坐着，好奇地观察着那些仙人们日常琐碎。

误入的多了，不免会恰巧碰到那仙门引着些小弟子，用法宝为他们招灵，路澜亦一开始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以为是打坐。耳濡目染，心有慧根的他也明白了些什么：“这就是那些人类们说的，踏入仙界的门钥？不就是把周围的灵气吸收嘛。”

吸收——啧现在倒是少了当初那份狂妄天真。路澜亦努力拼凑着原先的记忆碎片，以及靠着他对鬼气的理解，心渐有了定数，大概是心念纯净时感受，体悟，再吸收融合天地间的灵力。

望着不远处被包围的妄羲，现情况危急，已至绝路，路澜亦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情况危急，他强迫自己镇定内心，摒除杂念，冥想，尝试与周围环境相融合，去捕捉那一丝微妙的灵气波动。

也不知师兄那还能撑多久。剑刃破风声隐隐约约，分明在不近之处，却是十分的真切，再一阵焦急，路澜亦冷汗不断地往外冒。他的衣服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不行，再集中注意力一些。路澜亦在此时此刻根本安神不下，急生一计，当即用仅存的鬼气封住了自己的五感。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忽然，他感觉到微微一缕极细的气流没入自己的灵台中。

果然，成功了！那种气流在幻阵中，尚且还能被自己吸收，路澜亦心中最担心的顾虑被打消，稍稍松了口气。

这幻阵虽吸收灵气，却不会影响他引气入体。这一点，路澜亦疑虑过，也赌过。引气入体也只需感悟吸收，不必刻意去使用，简单地说，幻阵影响入阵者的输出，却不影响输入，因为自知是输入后使用不出，也会被慢慢耗尽。所以虽路澜亦还在幻阵阵法中，却不会影响他引气入体这一步。

有效果！

他的心中刚捕捉到微微希望，气息一乱，那感觉又瞬间消失。

路澜亦心中一冷，却不敢再有任何停顿和想法，再次尝试像刚才同样的步骤。

气息绵绵，再次艰难地捕捉到一丝波动，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微弱的灵气，如同呵护着一颗珍贵的火种。灵气在他的引导下，缓缓地流入他的身体，稳住，道心要稳。

妄羲还在包围圈的中心，应接不暇地抵抗着众鬼魂。晦暗不明的眼神又不断瞥向另一边的梅树上，他刚捕捉到那一抹靛蓝的身影，转眼间却被层层叠叠掩盖住了。

“不行，不行，你不能再……”妄羲嘴角再度渗出血丝，眼眉一凛，毫不犹豫地再暴出灵气，众鬼被这灵气一掀，向中心圈外弹去。不对，分明暴灵的瞬间，他的神识探测到了远处那缕牵引的灵气。心下了然，“罢了！”他握紧手中的剑，却是换了剑诀，注入的几乎所剩的所有灵气，挥出了一道剑意。

剑意直冲向路澜亦所在的方位，就想把他四周包裹他的枝条斩断。可与此同时，那灵树顿现一层幽绿的火焰，罩在整个树上，和那道锐利的剑意相撞——轰，鬼火熊熊燃烧着，是和那道惊天动地剑意不相上下，那树被削去了半边，梅花瓣和绿叶纷纷坠落，如花雨缤纷。

混乱过后，妄羲却是开始止不住地咳血，灵气已尽，再度抬头望去——树的四周枝杈被削落，但那主干却仍旧完好无损地屹立着。一个力不从心，妄羲背后受那鬼婴一袭，步伐不稳，松动的手中的剑被挑落，在空中抛出到银白的弧线。

……

随着时间的推移，灵气越来越浓郁，路澜亦的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渐渐将五感锁死，不注意外界的一切，将全部神识探向身周的灵气，以至于方才那道剑意和鬼火的抗衡也丝毫没有察觉。登时，路澜亦却察觉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鬼气，心中一惊，但随后，他又是被一道强劲的灵力迎面包裹住。路澜亦眉间一挑，却不敢再生任何其他想法，揽住那最至关重要情况之下，秒毫都需要争取，却不能乱了心境。

……

妄羲的银剑在空中欲落，众鬼魂见到连忙向剑拥去，防止他再捡到此剑。而此刻的他耗尽了全部的灵气，也用尽了所有的体力，后跌几步，再是支撑不住。

……

灵气一缕，一寸，延伸在经脉之间，缓慢地流入。快了，就快了。

心念之间，路澜亦感受到一阵通透，从头顶至丹田之处，再扩散到全身，他感应到有气流在体内涌动。

他能感觉到那股清凉的气息在经脉中流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引气入体成功了。

路澜亦刷地睁开眼，眼帘前仍是叶与梅花瓣，四肢被缠绕着，他急忙透过那仅有的几缕细微的缝向外探去，映出的是一抹月白的身影，摇摇欲倒，赶上了！

接着心念一闪，灵识虽弱，但聊胜于无，视觉被阻，神识却能探查到更远的东西，瞬间他注意到了那银白，捕捉到眼前即将要落地的剑。

他身反应极快，伸出五指，将掌心张开，心中有念，强行催动灵气，硬生生地将桎梏他右手的枝掰断，随即千钧一发间，劈手夺了那剑。

抢先在剑落到众鬼手中前夺取了那银剑。

众鬼齐刷刷动作一顿，显然未意料到路澜亦的出现，刚刚的注意力全在有灵气白衣身上，都丝毫未在意到那刚坐在树上的凡人。

眼下路澜亦夺剑，一下吸引了众鬼视线。它们也突然发现刚刚那个凡人少年身上居然多了一层稀薄的灵气。而那树也突然察觉到什么，缠绕在他身上的枝条猛然一缩——

“晚了。”

他嘴角勾出了一丝得意的弧度，仿佛是狡黠而天真的孩童。丝毫不敢犹豫，趁众多鬼魂都还未反应过来时，路澜亦便毫不犹豫地侧过银剑锋利的剑刃，朝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过于焦急，控制用力不稳，整个手臂瞬间变得血淋淋一片，血顺着指尖滑落，路澜亦将血涂到那枝干上，顿时绽开一片片殷红，映得那梅花瓣更加欲滴，随即他暴开灵台中全部的灵气，通过缠绕着他的枝条——迅速沿着主干脉络注入到那鬼婴的尸体之中。

只要献祭的血肉中含灵气，就会和尸体的阴气鬼气相斥，致那肉身损毁！

伸手时，他余光瞥见数道幼小身形的鬼婴迅速朝他扑来，但还有一段距离。

就在灵气注入的那一瞬间，尸体倏然腾出一团黑雾，那空洞的眼眶中流出两道泊泊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