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絮絮叨叨地说着,但小麦却像是走上了回忆里的土地。那柏油路尽头的地方,总是泥泞的小路。
高速口的小卖店,她去过。
她记得。
小麦的眼前浮现出了陌生而熟悉的影像:高架桥入口边的破平房,大雪淹没了延伸盘旋而上的路面和巨大桥柱。
年幼的小麦不知道,高速路上是不能走行人的。她只是迷路了,又倔头倔脑不肯走回头路。那门一样的大雪遮盖住了高架桥拔地而起的螺旋走势,只剩下一个通往白茫茫天地的路口,那个小卖铺就安静地躺在路口旁。
小麦盲目向前的渴望,就是被这户意外的人家打断了。
她从小最喜欢小卖铺,她喜欢亮晶晶的包装袋,琳琅满目的货物,五颜六色的糖果,走到架子深处能闻到日化用品的味道,来自纸盒子里面装着的香皂,小麦喜欢闻。
那天的小麦推开门。
门后没有铃铛,也没有毛绒玩具在一边喊:“欢迎光临”。直接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电线,拴着一盏落满灰尘的电灯泡。
这是相当空旷的一个平房,既没有小麦想象的货架,也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
水泥地面的中央摆着个大大的深锅,小麦在校门口见到过,锅底可以放热水,中间再架个铁网,上面摆着煮好的苞米,一掀开锅盖,磅礴的水汽带着玉米叶和玉米须的味道扩散开来。那是比玉米本身更清甜的香气。
但现在这只是一口空锅。
锅盖上瘪了一块,锅身燎得很黑,看起来锅内也是冷嗖嗖的。
小麦走向玻璃柜台,垫脚向里面看,柜台里面有个空床,床上还有件被压扁的军大衣。
柜台的玻璃灰扑扑的,小麦伸出冻僵的手抹了一下,很厚的一层灰尘,但是仍然没有抹干净,因为玻璃里侧也覆盖着厚厚一层灰。花花绿绿的小袋薯片也是灰扑扑的,与阴暗的柜台还有脚下的水泥地面融为一体。
小麦伸手拿起柜台上的打火机。
打火机插在一个破纸盒里,外壳上也都是灰尘,按了好几下,没打着。掌心不知道沾了什么,粘粘的,小麦不喜欢手上沾东西的感觉,但还是把打火机按回破纸盒里了。
她才发现,那个破纸盒是打火机的外包装,以小麦的经验,里面一般插着整整齐齐的红色绿色打火机。而面前这个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那些固定打火机的纸壳插槽也是破烂的。小麦很喜欢打火机整整齐齐的样子,像一串码整齐的小彩灯。
每次去买上一个,然后放烟花,放鞭炮,放冒烟的小呲花,放电火花。
打火机硝石的味道,就是过年的味道。
然而此时的小麦搓着手上残留的灰尘,头皮发紧,没来由地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慌。
她慌忙地转头想要离开。
突然,她身上汗毛直立,脖子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角落里坐着个人。
之后的小麦总是在噩梦里见到高速口,见到那座没有走上去的高架桥,风雪噎住梦里的小麦,但噩梦总会结束于那双空洞的眼睛,镶在面目模糊的脸上,洞穿小麦的身体。
小麦的出入和走动都不能惊扰的那双眼睛,睁着的。尽管小麦保证她还活着,她的胸口还有呼吸时的起伏。她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裹在三四层洗到褪色的小被子里,宁静地安睡着。
小孩子的脸灰扑扑的,脸蛋皲裂处透着不健康的红润,冻得有些呼吸不畅,不时喷一下鼻子,而那女人无动于衷。
怀抱着孩子的那副躯体空置在角落,和旁边落灰的柜台并无二致。
灵魂早已远去了,这里只剩一座空了很久的破庙,或是一座还未合棺的空坟。
小麦没有尝试搭话,因为对方的视线涣散,从小麦的胸膛穿过去,好像看着小麦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无法确切地描述出内容,但那种悲哀的心情盖过恐惧。小麦年幼的心痛得要爆炸了,她悄悄离开,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那微弱的灯光被关在狭小的门缝里,那个女人还是一动不动。
小麦反应过来,那就是她和小军母亲和他弟弟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平房居然是真实的,那里的人也不是她的臆想,她反复地在梦里回到那个下雪的高速口,不免开始怀疑记忆的真实性。到底是梦得太多了,误以为真的发生过,还是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被她的大脑扭曲了呢?
那个梦,那双眼睛的样子。
每当站在那里,小麦都感觉自己被夺去了说话的能力。那间平房十几年如一日的磁场,强烈地影响着小麦。
如今回想起,小麦只能说那是年幼的孩子最根本的恐惧——对匮乏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