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斩钉截铁地拒绝田军,或许就不会体验这种尴尬,小麦在心里后悔地数落自己,人却忙不迭地朝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点头微笑:“张叔好……”
笑得不是很熟练,因为总想着尽量笑得乖巧一点,搞得她脸颊很痛。
“小军说你怕冷,问我老婆,给你买什么穿着暖和”张叔说完哈哈大笑,脸上带着欣慰:“我老婆一听来劲了,非得拽着小军去市场,现在还没回来呢。”
张叔接过小麦的羽绒服,挂在旁边的衣帽架上。小麦悬空的手,不知道是伸过去还是缩回来,只好抽搐般地收缩几下,末了拽拽衣角。
“我还好,我什么都不缺……”
“没事儿,你不用替他考虑,他兜里有钱”张叔朝小麦挤挤眼睛,“小军是你叔叔我活到现在,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赚钱这事儿你不用替他操心”
小麦脱了鞋子,穿上一双粉色旧拖鞋,拖鞋摆在门口整整齐齐地等着她。她往屋里走了几步,又觉着擅自行动不妥当,急一回头。
这动作一急,反倒引了张叔好奇的目光。小麦顺势低头把自己的雪地靴也摆齐整,规规矩矩地摆在门口塑料垫的门角处。
这一系列动作好像让张叔很满意,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很深的纹路,眼睛像是从纹路里面往外看,像是开裂的土地下潺潺流动的水。
“诶哟,现在不一定是最聪明的了,小军说你是大学生,是不是?念的好大学”张叔伸出手,朝着餐厅的方向,餐厅里摆着一张红木的大圆桌,桌子上还摆着一些花生瓜子,花生壳零星散落,一旁摆着小酒杯:“这小区老多大学生租房子了,我知道,那个……离这儿最近的那个大学,你上的是那个大学不”
“嗯”
“诶呀,真好啊!有文化,真是好时候啊”
张叔的脸洋溢着笑容,动作大开大合,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活例子。小麦恭敬地坐在一张红木的高背椅子上,上身绷得很直,低头扫了一眼旁边的酒杯,小杯子里还有半杯透明液体,散发着浓烈的酒精味——竟然大白天就开始喝,还喝白的。
过年有这么高兴吗?
小麦坐在那,肚子里搜刮不出半句客套话,但她也不着急。
张叔自说自话地先把酒倒满了,嘬了两口。几口酒下肚,张叔黝黑的方脸有点泛红,脸上的褶子也更深了,说起话来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在一阵畅快的“哈——”之后,他像是终于喝满意了,转头向小麦问起:“你在大学是学啥的呀?”
“我……我是学医的”
“妈呀”张叔发出非常夸张的一声赞叹,洪亮之甚把小麦都震了一震,她下意识地挺直了已经开始有些弯曲的后背,迷茫地看着声音的来源。张叔像是没注意到小麦的震动,更大声地说,几乎是在喊:“妈呀——”
小麦能闻到他嘴里的酒味儿。
“那你,那你不是一般的大学生啊”
“啊?”
“那学医的,那不都得学习老好了,一般人哪能学明白那玩意呢”
“噢……别人学的是挺好的,但是我不行……我学不明白……”
“净搁那谦虚”张叔大手一挥:“那是不是你考上去的吧,你考上去就能打败俺们大多数人了”
“也不是……”
小麦微小的抗议在张叔眼里都只能称作一种害羞的自嘲,他摇摇头,就像要把小麦的那些客套和纤细都甩出去一样,举起胳膊在小麦眼前挥起来:“你咋说也是文化人儿,比张叔强多了,叔就没那个脑子,从小考试就差哈哈哈哈哈哈哈后来就只能干干工地啥的”
“文化人,文化人好”张叔无比大力地拍了拍小麦的肩膀,拍得小麦在肺里憋住三声暗咳,边拍边点头,说:“当医生多好,工作好找,受人尊敬,张叔这辈子是没这个机会啦”
小麦习惯性地想反驳每个字,但那些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没必要。
她深呼吸,甚至开始希望张叔多喝点。
当然,张叔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拿着筷子一边敲酒瓶子一边超级大声地唱《鸿雁》了。
声音虽然非常大,几乎是在吼,但是小麦一个字也听不清。
一首唱完了,张叔一副要告诉小麦秘密的样子,把一张喝得通红的脸,靠近小麦悄悄说:“小军,学什么东西都特别快,什么东西坏了,给他看一眼,他都会修。他手还特别巧,做的那个糖葫芦,糖壳都要比别人家的薄。这跟前儿卖糖葫芦的都学他,但是学不会。”
小麦低着头,静静听着。
可能是看小麦没反应,张叔拍拍大腿,又说:“小区里的学生毕业搬走了,扔的那些书,小军都会拿回家看……还有那个小区里,有些单元门前的水泥坡,都是小军给砌的。方便坐轮椅的老人出来晒晒太阳,唠唠嗑。”
“小军,小军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叔在这儿给你这个保证,他是最好的孩子”
“知道了,叔”
张叔睁着迷蒙的醉眼,和小麦的视线交汇,小麦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张叔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醉了,手肘支在桌子上,稳稳地撑住上半身。深深的皱纹里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看了小麦很久。那张从来只有憨厚的脸上,突然有些探寻意味的精明。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小麦都有点开始溜号了。张叔半是遗憾半是无奈地坐了回去,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感觉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张叔回身瘫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只有张叔从嘴角吹气的声音,小麦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但发现张叔还睁着眼睛,并未睡着。
酒在小杯子里冒着泡泡,发出细细的一阵泡泡破碎的声响。
尴尬的餐桌相对于热闹的餐桌,小麦对前者感到更加亲切,她索性也低着头发起呆来。空气中的灰尘在光里慢慢漂浮,小麦默默地开始数瓜子壳的数量,数完瓜子壳数花生壳,然后给果盘里每个砂糖橘编号,用视线给不规则的橘子皮描边。
突然,张叔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我有的时候想,小军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小麦听了,安静了好一会,出声安慰:“你们现在已经是家人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以前……小军小的时候,他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张叔像个委屈的孩子,堆在椅子里,而眼泪已经在深深的皱纹里蓄满了,大颗大颗地从颊边滚落下来:“也能跟你一样,去上大学”
“张叔,也不一定非得要上大学。”小麦说的是真心话:“小军没错过什么”
“小军的耳朵不是天生的,是让他爸那个畜生给打聋的,刚受伤的时候,还能听见一点别人说话,但是后来慢慢地听不见了。”
小军没错过什么,但是我们错过了,张叔想。
“我媳妇那时候,刚跟小军他舅舅离婚,实在不放心小军,临走的时候去小军家里看了一眼,他们家就在老高速口那,开了个小卖店”张叔抹了一把脸,扶着桌子坐正了:“小军的姐姐不知道被他爸送到哪里去了,小军他妈又怀了一个在家躺着,就小军一个人坐在门口,守着一大锅苞米。怎么喊他也不回头,我媳妇吓坏了,看见小军半边脸都是青紫的,还以为孩子被活活冻死了”
“后来我媳妇,托人找了个专门学校,想送小军去那住校。虽然那环境也不太好,但是最起码没人虐待他,我媳妇说学费住宿费什么的她来出,但是小军他爸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