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的酒又醒了三分,开始继续自己的絮叨,小麦像是被一双现实的手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惊出了一身的汗。
“结果没过半年,小军他爸有天喝酒,喝多看不清道,摔在门外了。他们那地方偏,灯又暗,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冻梆硬了。”
说到这,张叔睁开迷蒙的醉眼,又瞄了瞄旁边小麦的反应。
小麦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说小军小的时候,也没见她心疼。说小军爸爸的时候,也没见她生气,等说到小军爸爸死了的时候,小麦抬了一下眼皮。下一秒又垂下眼睛,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平静。
小麦只是戴着那副礼貌的学生脸,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仔细聆听。这种仔细更像是好学生坐在第一排听数学课一样的仔细,小军与众不同的童年,就像是黑板上写的一道应用题。尽管她第一次见,但并不会因为这道题目而感到意外。
“小军这些事儿,我也是头回跟人说。我寻思他自己不会主动跟你讲,别怪张叔多管闲事噢”
“叔,没事儿的,你讲吧”
“小军爸爸去世了,我媳妇就去把小军接走了,送到特殊学校里上学,特殊学校学费有补贴,不算太贵。但她没养过孩子,更别提小军这种情况特殊的。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又害怕耽误孩子,只能让小军住校。”
“后来,我媳妇就碰见我了,我俩是单位领导介绍的,她离异我丧偶,领导看我俩都没孩子,就想撮合我俩。”提到往事,张叔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抬起手,用手背使劲儿地揉了揉眼睛:“她第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就跟我说,她其实有个孩子,还在供他上学。”
“我当时吓了一跳,我寻思这跟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啊,是不是领导唬我呢啊”张叔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有点不太好意识地挠挠后脑勺:“她当时死活不告诉我小军具体是哪来的,就说是自己的孩子。后面我也想明白了,我们俩人儿是二婚,年纪也都不小了,她有个孩子也挺好,俩人养孩子还能松快点,家里也热闹。”
小麦注视着张叔,张叔陷入回忆时幸福的表情,让她真心实意地为当年和现在张叔高兴。
小麦好像看见了张叔的“好时候”,她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是那种羡慕和赞赏,又带着遗憾的表情。
她短暂的生命里的遗憾,其实就是永远。而这种永远本身,又会变成新的遗憾。
张叔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小麦的沉思。
“那个特殊学校条件特别不好,收的孩子乱七八糟,教的东西也不太行。我媳妇也觉着,要是能早点把小军接出来就好了,但那时候碰上我俩下岗,实在是腾不出手来照顾他。”
张叔提到下岗,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但小麦知道什么是下岗。
下岗就是家里突然愁云惨淡,妈妈的脸上再也没有微笑,爸爸只知道低着头沉默,家里的茶几上堆着送不出去的几条烟和酒,亲戚坐在一起经常破口大骂,然后又垂头丧气。妈妈不停地给娘家打电话,脸色越来越差,爸爸在旁边听着,弓着背,像一只巨大的虾米,头垂到桌子上,远看像是在给电话磕头。
磕头有什么用,所有人都下岗了。
所有人都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