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田军，小麦转身准备上楼回家。

她的脸因为长时间在冷空气和紫外线充足的太阳底下待久了，红得发烫。她伸出手，手上套着一双毛线手套，手套是深灰色的，指尖部分是浅灰色。洗得很久的一双毛线手套，上面缀满了成块的雪粒。

雪和毛线纤维缠在一起了，要等雪化掉洗干净还给他。

小麦能察觉到自己抑制不住地微笑，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颧骨像是水里充了气的气球，压不下去，怎么控制都要飘起来。

她还能想起刚才的场景：外面的太阳已经没有刚才那般的热情明亮了，下午三点半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红泛紫，冷风即将吹冷大地上晒得暖烘烘的身体。

小麦依依不舍起身，只好站起来走上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还是难走，只不过这次两个人紧紧地牵着手。虽然小麦手上套着田军的手套，但是隔着毛线缝隙还是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源传进的手心。

想到这，小麦连忙脱掉手套，张开手掌把掌心贴在脸颊上。一时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雪水的湿凉突然贴在滚烫的手心上，小打了一个哆嗦。

“嚓”地一声轻响。

小麦抬起头，笑容突然凝滞了。

走廊里有人。

太阳一旦变成落日，就会以极快地速度迫近地平线，隔着大门棉被上的塑料布，光越来越暗。如果不是小麦确信她听见了那声轻响，她应该不会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

鞋底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带着特定的颗粒感。她下意识地回想着刚才自己的表情，有如一双冷手去摸索大脑里存留的、自己过度热情的脸。慌张地回想着是否笑得太明显太夸张，脸颊滚烫到有些发痛，一双眼睛像是从眼眶里摘出来冷眼瞧着刚才的她自己，小麦耳朵里响起不属于自己的嗓音。

已经瘫痪在床不能控制声带的女人，躺在这栋灰白楼房的四层次卧里，但是她的辱骂和讥讽仍然鲜活异常。

“呲着个牙在那美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德行”

乡音土语像是诙谐的讽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小麦不由得疑惑，这真的不是现实里的声音吗？这些话听起来，比她自己嗓子里传出来的话都真，就像那张膨胀乖戾的粉脸，又咧着兴致勃勃的红嘴贴了上来。

“别人给你个笑脸就当个宝似的，骨子里的贱人”

小麦四肢僵硬，牙关紧咬。现实仿佛一挥就散了的雾气，已开始渐渐融化在回忆里。那个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家回来了，房间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又是煎刀鱼，小麦不爱吃鱼。

“嚓嚓……嚓……”由于站在走廊里的人迟迟不离开，躲在楼梯下的人好像有点着急。又苦于藏身处狭窄，在里面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反而发出了更多窸窸窣窣的细响。

小麦被衣物摩擦的声音拉回神。

那一瞬间，仿佛空气回到了肺里，鼻子里是灰尘拌在鞋底脚印里阴干的味道。小麦从过往的时光机里下坠，重新回到了她现在的身体里。

手套上的雪化了，她手心里微微发凉。

躲藏之人并不高明，除了有些冒失地发出声音外，小麦在楼梯下堆着的纸箱子后面，还能看到躲藏者小小的脚尖。黄色的袜子尖有点脏了，变成灰绿色，在拖鞋里蜷缩着，像一只失了壳的蜗牛卧在灰尘里。

小麦弯下腰，正对上赵露的眼睛，她正抱着膝盖蹲在里面，因为蹲得太久了，不得不交换承重的腿——小麦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你在这干什么？”小麦下意识地问出声。

赵露上半身穿着卫衣，还算厚，但是腿上只穿了一件带绒的长秋裤，棉鞋也没有穿，粉色的拖鞋踩在水泥地上很突兀，有如失去皮肤裸露在外的伤口。

“等我爸”

“……”

赵露说完，又换了一下腿。她的腿已经蹲到发抖，换腿的时候不得不用手指撑在地面上来维持平衡，她不喜欢这样，她把弄脏的手指伸在膝盖外头，朝外指着。脸皱起来，明显忍耐已经到边缘了，脸色发红，嘴唇却发白。但表情看上去很平静。

见小麦不说话了，赵露低头把头搁进臂弯。

太阳进一步衰减了，热量渐渐地离开这走廊。休息日的下午进出的人很多，小麦的脚边密密麻麻地叠着湿的脚印，把深灰色的水泥地染成黑色。每个脚印都径直走开了，没有停留过一秒。

“去门卫室等吧，那边暖和”小麦直起身子，跺跺脚，把鞋上的雪震下来：“借你手机，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回来接你，干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麦有种预感，如果小麦现在伸手把她拉出来，她也不会拒绝，直接拉去门卫室也行，她应该也不会挣扎。

这个插曲很快就能解决了，无非就是换个地方多坐一会。

但是小麦没有。

小麦静静地等着，到底在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三五分钟之后，赵露用很低很低的声音朝着地面嘟囔了一句：“门卫室里有人抽烟，呛得慌，算了吧”

斜照进来的阳光已经挪走了，门洞里面暗得出奇，小麦深深地吸气，空气中久置的杂物和灰尘混合成一种熟悉的味道，闭着眼睛她都能想象到躲进楼梯下面的时候要经历什么样的步骤：想出去，外面太冷了，回家，又不被允许，身上的衣服和哭过的眼睛不体面，不想让人看见，只能躲起来。

要么演一场大戏，哭着喊着敲门承认自己的错误乞求大人的原谅，要么就在这个地方一直蹲着。

小麦猜对门的妈妈应该在做饭，做一桌子菜等着赵露自己，或者赵露爸爸把她带回家。

想到这不免烦躁，小麦啧了一声：“那去快递点总行了吧”

说完这句话小麦就后悔了，语气不太好，她明明没必要和一个小孩用这种态度。

见赵露没吱声，小麦挠挠头，算了，反正是赵露自己想在这里等，她也没办法。

正要转身上楼回家，突然听见楼梯下幽幽地传来一句：“你能拉我一把吗，我腿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