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还没传过去,就被雪地吞没了。
然而代替风声的是一种小麦从未听过的声音——
田军那有些生涩的声带,发出一种和小麦嗓音不一样的独特声响,那是悠长而畅快的,自然而然的长呼。他不熟练地朝着天空和大地呼喊,用并不完美的嗓音在发声。
那不是话语的质地,那是风的粗粝,雪的有痕,碎石的尖锐,和水的叮咚,混合在一起,比话语更原始和纯粹的声响。
他在坡底停下了,拔腿奔跑起来,不带谨慎和厚重地在雪地里跳跃。脚步没有规律,小麦不会说那是舞蹈,但他风一样地掠过了雪地,自由得像飞鸟。他张开的外套下摆是他的羽翼,承托他盘旋上升的是他的歌声,林间跳跃的小鹿拥有着看上去纤细的脚踝,有力而敏捷的灵性生物都这样轻盈。
小麦震惊地看着他,忘了要说什么做什么好,呆呆地看着。
一切语言都是矫造,小麦油然而生一种自卑感。她有一种感觉,眼前的人是事实上完整的人,而她自己像是失去了某种更纤细的敏锐的知觉,才会开始依赖五官和语言。
像是陷在沙漠里的人看见了绿洲般,小麦鬼使神差地想要走向他。向前踏出一步,沿着他下滑的轨迹也滑了下来。
她还在失神,险些忘记呼吸,雪粒卷着空气高速掠过,刮在她脸上又痛又麻,恍惚之间也滑了半坡,突然发现自己以前所未有速度滑行的小麦陷入了惊慌,身体失去了平衡,摔进雪里。
用五体投地的姿势滑行不算最狼狈,小麦抬着脑袋想要保证通畅的呼吸,但身体失去控制,终于在雪里翻滚起来。
她不痛,衣服很厚,但是晕头转向不知道怎么停下。
在混乱中挣扎的小麦感受到自己被捉住了一只胳膊,但是强大的惯性把来拉住她的田军也顺势带倒了。小麦连忙停下了扑腾,顺势抱膝变成一个球,两只手抱着头。小麦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尝试着缓慢地呼吸,尽可能不吸入太多雪粒。
田军像是矫健的帆船手,带着小麦这扇东倒西歪的帆从半坡上顺利地滑至坡底,雪地划在外套上哗啦啦哗啦啦地响,像渺远的掌声。积雪被他们划开了表面,顺滑得有如剪刀,切开了一张厚而密的白色绸布,划到缓和的地方,两个人渐渐停下了。
躺在雪地里,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小麦惊魂未定,捂着眼睛大喘气。她抱着田军的胳膊不撒手,动作活像是挂在树上的袋熊。
田军拍拍她的头,也顺势这样躺着。
一张一望无际的洁白被子,把他们两个人拥在中间。热气腾腾的快乐冲破小麦的牢骚和疲惫,她把头埋在衣服里笑了起来。
田军察觉到震动,坐起身,发现小麦的脸躲在衣服里颤抖,慌张地把她扶了起来。
小麦一张脸冻得通红,额边颊边的碎发都因汗水和雪水黏在了脸上、唇上,她眼睛里光芒四盛,开怀大笑着,笑声传到遥远的天空上去。
那些雪面之上的往事被她抛弃在坡顶了,雪面下的秘密依旧无人察觉,她不顾昨天明日地开怀笑着,像是第一次度过了属于自己的一天。
休息日,小麦通红的手,擦去眼角滚烫的泪。
休息日是神赐的日子,是礼拜六,礼拜天。怪不得要礼拜,小麦心里第一次感谢冬季,她不失虔诚地感谢着:“至少它给了我这样的一天”
小麦突然跳起,大张着手臂用拥抱的姿势扑向他,把他扑进了雪里,田军挣扎了几下,鱼一样地溜走了,轻易地摆脱了小麦的钳制。
她想捏雪球,捏不起来,雪粉粉的,压不实。
索性把雪压进掌心里,揣进怀里,用体温化出一层壳来,雪粒因为水汽黏在一起才能成团。
小麦手上的温度已经不支持这种方式了,小麦气得直跳。田军的手力气大又暖和,能捏出源源不断的雪球砸在她周围。虽然雪球捏得好,但是好像瞄不准。
小麦蹲在地上把雪兜住扬起来,追在他身后。田军只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躲闪,实是一种友爱的挑衅。
雪粒散在半空中的时候缓慢飘下,不忘折射着太阳光变成晶莹的空气纹理,大口呼吸的时候像喝了冰汽水,喉咙里凉凉的。
因为奔跑产生的热量已经能支撑起小麦在这里继续玩闹下去,热火朝天的追打里,冰天雪地好像是一种无可厚非的玩笑。
太阳忘记了偏移,雪也忘记了融化,澎湃的光芒透过一切,轮廓都模糊,阴影也消失。
这一切像是都为了告诉小麦:
万物已经停滞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