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栖寒鸦,霜白的枯草,草心尚余一点绿。
秋,如期而至。
连续赶了五天的脚程,只要再过一站,将抵达石城县。
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秋风萧瑟,吹得地上的落叶飘浮起来。一座大门前悬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上书:“驿馆”。
大门紧闭,阴森森。
门前一个守卫都没有。
馆竹咽了一口口水,“大人,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徐阶背挺直,注视着森然的驿馆,迈大步向前跨。
常年经历风吹雨打,褪了色的灯笼在夜风里左右摇摆,萧萧瑟瑟,风声如鬼魅哀啼。
馆竹哆哆嗦嗦拉住他的衣角,“大人,方才路上,没听茶房老伯讲,”他左顾右盼,缩头缩脑,咽了口唾沫,“在这个驿馆里住过的几位赴任县令,皆尚未到任,便死在这驿馆中,我们……”
一阵阴风刮过,吹起一片叶子,落在馆竹的发顶上。
寒意飘,浸心底。
馆竹更害怕了,抱住徐阶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我们……我们非得进这驿馆休息吗?”
徐阶摘掉馆竹头顶的叶子,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凭他龙潭虎穴,总得闯上一闯。”
说罢,上前去敲驿馆的门。
“ 框框框”地敲击声,在寂静街道上回荡。
回声渐渐消失。
驿馆,久久没有回应。
徐阶轻轻推门,“吱呀”地一声,门开了。
馆竹紧紧攥住徐阶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无尽的黑暗之中,幽森森的阴冷潮气从门洞内扑面而来,里面除了寂静仍是僻静。未知里藏着莫名的恐怖,就像这纯粹的黑暗,想要吞噬所有。
夜深沉,石城县里一片死寂。一位身穿黑衣的夜行者,悄无声息地穿过大街,向黑暗巷里奔去,穿过一片民舍,转眼间来到一间瓦房前。
两个“脚夫”经过,放下扛着的轿子,冲黑暗中挥了挥手。夜行者眼疾手快,躲进黑暗中。待轿子中一人出来,消失在深巷里,夜行者才显形,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房内隐隐传出人声。
“新任县令已抵达驿馆。”
“杀。”
徐阶用力推了推门,将另一半门也推开。
门边和门框相刮而发出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隐藏在云彩后的月亮,从云中探出头来,清辉甫照,院落变的明亮一些。
院子里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
野草荒藤长至半人高,茂盛得自在坦荡,几颗树木光秃秃的立在三间剥蚀的瓦舍前。木门腐朽,倒在门前。窗柩破,窗纸损,风吹日晒的痕迹劣迹斑斑。甚至屋顶上都长满了荒芜的杂草。
整个一片颓垣残壁。
徐阶心底一片寒,晚上黑,他并不能完全看清楚。月光下,模糊的剪影足以了然。
听人讲,是一回事。
眼亲见,更是凄凉。
“大人”馆竹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像只有鬼才会住的屋子,此时却也不怕了,只剩下震惊。
这屋子,也许鬼都不愿住。
“我们真在这里住?”
院子里,坐落三间简陋的瓦屋。徐阶径直走向中间的,推开半挂门框,堪掉不掉的木门。
潮湿的霉味和难以名状的铁锈气味扑鼻而来。
流走的云彩变换莫测,月亮复被一块云彩遮住了大半部分,夜色变得暗淡一些。
房内静悄悄,伸手不见五指。
徐阶摸到一根落满了灰尘的蜡烛,掏出怀里的火折子。
火折子没有火苗,但能看到红色的亮点在黑暗中,隐隐的燃烧,像灰烬中的余火 。
徐阶用嘴吹,没吹亮,又快速甩了一下手中的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燃起,照亮一小片暗室。
蜡烛被点亮。
一豆烛光,闪闪跳跃。
房间内,家具甚少,一只少了一条腿的三脚凳趴在角落里。余下一张木床,一张圆桌均落满了灰尘。
蜘蛛网密布房顶四角。
里面竟是什么也没有,俨然是一间许多年没人居住的死屋子。
浙、闽、赣三地交界处的仙霞岭,此处银矿资源丰富。明英宗以后,禁止民间私自开挖,并划定封禁山区。仙霞岭,即是禁区之一。但受生活驱迫的人民,仍冒险进山“盗矿”。
闽诏安人叶亮与王九九、宋四五、靳大头等聚众三百,进入仙霞岭地区开采银矿,遭到官府的追逐。
夜深露重,山间重峦叠嶂,岭上古木参天,层林接岫。石板小路镶嵌在没有任何岔道的山坳间,三百人的步伐踩在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密集的脆响声,震得山谷里久久回荡。
仙霞关古道,叶亮与王九九、宋四五、靳大头四人领着众人慌乱逃出关口,向南而行,进入武夷山脉。
在山林里,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篝火坐下。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却无一人发声。
寂静,如千斤石,压在他们沉重的心上。
林间,亮起的一处篝火噼啪作响。
“我们现在怎么办?”宋四五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瓜。
“啐——”靳大头啐了一口唾沫,“怎么都是死,被官府抓到,活不了。”
“反正俺没爹没娘,死就死了!”宋四五认命。
寂静与黑暗揉在一起,拥抱整片山林。
“干脆,反了吧!”叶亮在众人中话最少,皮肤最白。五官最端正,眉清目秀似秀才模样。为人却也最狠。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恐成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即便是死也要死的壮烈!”
平时话不多,开口便指戳人心。
“怎么活都没出路,何惧结局。”
“横竖都是死!”
“不如反了!”
王九九“噌”的站起来,“诸位同乡,听此言,有甚想法!愿意追随者,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意追随者,现在便可以下山回乡!”
人群中,一人呼“反!”
众人皆呼,“反!反!反!”
激动与豪情盘旋众人心尖。
“现处武夷山脉,与赣江接壤。”
王九九激动踱步,“那我们向西,去赣州。赣州石城,此地山多石,耸峙如城,且沿途治安乱,易攻打,同时壮大队伍。”
“对!占领此地,然后向北打,攻陷应天,即可北向直捣皇城!”
石城县外驿馆。
徐阶与馆竹睡在同一张床上。
夜深沉,徐阶却没有睡意,总觉得幽暗的房间内,悬梁上,会突然跳出人来,躺不安稳。
身旁的馆竹鼾声如雷,安定人心。
一只胳膊打在徐阶的胸膛上,用力之猛,砸的徐阶闷哼出声。
夜色,沉的像一汪潭水,深不可测。
房内响起了轻微动静,像猫从梁上跳了下来。
徐阶闭目屏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从悬梁上跳下来,蹑足行至房间塌前,大眼瞪小眼。
徐阶微微睁眼,眼尾打量。黑暗中看不清楚,却能清晰察觉到,房中进了人,还不止一个。
他不敢动,攥紧的手心冷汗直冒。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让他们察觉自己醒着,只会死的更快。
就在他思忖如何应对,难道老天爷真的如此不开眼,他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之时,两个黑衣人打起来了。
一黑衣人持长剑,另一黑衣人持短刀,寒光闪烁,两人眼里俱藏匿着杀气。
“短刀者”掌中刀幻成一片寒光向黑衣人劈来。黑衣人举起长剑抵挡,刀剑无眼。“短刀者”如猛虎下山刀刀致命“唰唰唰”地挥舞,步步紧逼,在静谧的房间里发出“铛铛铛”地砍击声。
徐阶睁眼,大喜,天不亡我,这二人竟不是一伙儿的!
趁二人过招之际,徐阶把馆竹叫起来,捂住他的嘴,在他耳畔轻语,“别出声。”
“短刀者”的单刀“哒”的一声粘住了长剑,轻轻抖动着双臂,黑衣人的身体竟然随着“短刀者”抖动的节奏转动起来,越转越快,像个陀螺。
徐阶拉着馆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沿着墙边摸索,经过圆桌,偷偷摸了桌上的铜制烛台,握在手里。
旋转的二人停,黑衣人晕,眼花缭乱。“短刀者”手中的单刀使力,竟是将长剑硬生生斩断,断剑落地。
手臂“唰”地刹那弹出,短刀一收一放,黑衣人咽喉处裂开一道小小的伤口。
“扑通”一声,尸体重重倒地。
血腥味弥漫着,渐渐扩散。
徐阶和馆竹,两人刚摸至门边,一把短刀贴在徐阶颈侧。
寒光凌冽,冰冷无情。
“徐大人,刀剑无眼,勿要乱动。”黑衣人出声警告。
徐阶不敢再动。
黑暗中,馆竹猛的向黑衣人扑过去。黑衣人猝不及防,面部扭曲,松开徐阶脖子上的刀,转而向馆竹刺去。
馆竹抬臂挡刀。
黑衣人出手之快,弹指一挥间,刀入手臂。与此同时,千钧一发之际,徐阶藏在袖中的铜制烛台,对着黑衣人脑后砸了下去,烛台重击。
“啊~”
馆竹凄厉的吃痛嚎叫与黑衣人“扑通”倒地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黎明的曙光迸射,光亮如水波晕染。
天亮了。
驿馆荒废的屋子里,躺着一具尸体,和一个晕倒的人,皆着黑衣,脸上的遮面巾被取下。唯一不同的是,尸体安然的躺在地上,晕倒的人则手脚被捆绑,侧身卧在地上。
馆竹的手臂豁开一道口子,已包扎完毕。
徐阶从院子里的水井中,打出水,将一桶凉水对着地上被捆绑的人浇了上去。
秋水凉,扎骨刺。
黑衣人猛然睁眼。
馆竹踹了他一脚。
黑衣人闷哼吃痛。
徐阶蹲下,心中郁结,仿佛为馆竹的伤受气,又仿佛为自己置气。只觉心头压抑,憋的难受,只听“叭——”地一声响,直接对着他的脸,扇了响亮的一记爽辣耳光。
馆竹惊,黑衣人懵。
“你是什么人?要我的命?”
黑衣人反应过来,嗤笑,“若不是我,徐大人早死了。我若真的想杀你,昨夜大人根本没有偷袭的机会。”
徐阶站起来,狐疑,绕着黑衣人踱步。
他拾起地上的短刀,蹲下,将刀面贴着黑衣人脸面,眯眼,“我问,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倔强不语。
徐阶旋转刀背,似在游戏,将刀锋对准黑衣人的脸,轻轻触上去。他的心微微紧张,捏刀的手用力握紧,脸上却戏谑调笑,“刀剑无眼,再不开口,我可不确定,会不会手抖。”
说着,他真的抖了一下,黑衣人脸上多了一条血痕。
徐阶更紧张了,刀握的更紧。
黑衣人喷粗气喘息着。
他不是真的怕徐阶杀他,只是徐阶握笔杆的手,此时握着一把刀,还是削铁如泥的玄铁刀。看着真容易手抖,手抖也不要紧,没命了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刀贴在他的脸上,这手抖得再厉害些,他就该毁容了。
“我是竹青,京中锦衣卫。”他果断投降。
一听闻锦衣卫,徐阶惊讶,扔掉手中短刀,“咣当”落地。
他站起来。
竹青肉疼的看着自己当宝贝似的玄铁刀,花多少钱也买不到。主要是这玄铁,乃天下至宝,是从天上落下的陨石中提炼而得。除了皇制刀,如绣春刀,寻常刀剑难得如此材料。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他也是机缘巧合,得了一两。
此刻,这把被他当做宝贝的玄铁刀,被徐阶扔在地上,还有意无意的踩一脚刀柄。
“我不想杀大人。”竹青盯着地上的短刀,讨好辩解。
“不想杀,必须杀?”徐阶俯视嗤笑,“锦衣卫?”
“不想杀,是因为陆炳,必须杀,有人给你下命令。”
“陆炳回京,若我所料不错,此时已升至镇抚。给你下命令的那位,职位必然在文孚之上,是指挥佥事,还是正副指挥史指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