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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石城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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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暗,星辰繁。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崎岖蜿蜒,黑漆漆的。

徐阶和馆竹在山间寻了个山洞歇脚。

山洞里燃起了篝火,幽幽照亮洞穴。

馆竹抱了满怀木柴、树枝,往山洞角落里一堆,“大人,出去看看吧,七夕夜,王母娘娘显灵了。满天都是星星,许是真有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呢!”

夜晚的山林,阴暗清爽。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

凡心,静了。

密林遮住了天空,露出一角,眯不完整。

“大人,若是想看牛郎织女星,不如登树上看。”

林间树木不比院中,挺拔高耸,一眼攀不到顶。

馆竹察觉他的心意,像他肚里的蛔虫,“不怕,大人,踩着我,能上去!”

他们选了一颗,粗枝大叶的千年古树,树杈结实又低垂。

徐阶踩着馆竹先上去,再将他拉上去。

沿着重重叠叠的枝丫向上攀爬,不觉至顶。

浩瀚星辰,如梦如影,神秘幽渺。

树梢上空,缺少密林的保护,如头顶少了发丝,凉嗖嗖的。

风,很大。

徐阶喝了一肚子冷风,冷到骨子里,扎在心上。

“大人,呼……呼”馆竹紧跟着爬上来,于他身旁坐下。他往那黑布隆冬的暗洞一瞧,眼一晕,脚一慌,差点儿吓的头朝地,往那黑林子里扎下去。

他忙稳住自己,拍胸庆幸,“呼……呼……吓死我了,这要是栽下去,脑浆子崩出来!”

他忙岔开腿,骑在粗树枝上,稳定自己,解开胸前的布兜,拿出一块饼,掰了一半,递给徐阶。

“大人,吃点东西吧!”

七月初七。

京城乞巧市,张灯结彩,人山人海。

宗乡会馆设香案,拜七姐,编花篮,做女红,祈福气,许新愿,乞巧艺,祷姻缘,求平安!

香案傍晚时分便准备妥当。

天一擦黑,女子便开始向七姐祈福、乞巧,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获得美满姻缘。

妇女亦会结彩楼,预备黄铜制成的七孔针,以五色细线对月迎风穿针,穿进了为之得久。

宫内锦衣卫卫所,皆是没成亲的血性儿郎,独守七夕寂寞,青年人的燥动满盈院落。

小院里流萤游动,与檐下、树上的花灯交辉呼应。

小六子从房里搬了长凳出来纳凉。

堂门大敞,院里院外皆坐满了人。

院中布一长方桌,桌子上摆着两个红黑相间的圆西瓜。

陆炳手持绣春刀,沿着瓜的虎纹操刀轻轻滑下,刀刚插.入瓜皮,只听见“哧啦”一声,瓜皮自动皲裂,露出白皮红瓤。

院中人,人手接了一块西瓜,咬瓤吐籽儿,汁甜肉脆。

“哎呀,今儿个七夕,我家中阿姊中午便摆上了香案,拜七姐,咱要不要蹭蹭喜庆,兴许七姐显灵,也能赐我们一个俏佳人!”小六边对着空中吐着黑籽儿,边说着浑话。

“你才十五,便想着俏佳人!”人群中有人打趣。

“你们看看天上哪颗是织女星,哪个是牵牛星?”一人兴起话题。

“喏,那边,有六颗星,像两个倒置的三角。”一问一答。

“哪里有三角?”小六扔掉手中的瓜皮,瞪圆了眼睛,看那长空繁星点点。

“你扒眼啦!那边,一上一下,两个,上面的那个三角更大一些,亮一些!”

“哪个?”小六闻言真的双手扒开自己的眼皮,仰头,瞪着夜幕星河。

“妈的,哈哈哈,你真的扒眼啦!”

“哪个?”小六双手扒开自己的眼皮,转头看向他,再次问道。

“哎呀,不晓得,不晓得!你自己找去!”

“那不是嘛?六颗星!组成一只牛,头上有两角,却只有三足!”

“你也看见了?”小六仍双手扒眼。

“去去去!你眼睛里夹了豆豉了?”

“陆镇抚,你也看见了?”

陆炳抬头看浩瀚星河,织女星就位于银河以东、与牵牛星隔银河相对。

他注视很久,久到小六以为他不会回答,无趣转头,他轻轻“嗯”了一声。

小六认命,“好的,我眼睛里夹的就是豆豉,可能还有点睁眼瞎!”

希望和失望交错而生,徐阶抬头,透过稀疏的树影,看天,“不久前,我尚畅想过回京。”

馆竹知他心里难过,剥了一块牛轧糖塞进他的嘴里。

丝丝甜味化在口中。

“7岁那年,我吃了一颗糖,以为可以甜一辈子。”徐阶嚼了嚼,嘴里的苦味和酥糖的甘甜融在一起。

“如今。”

“这糖却越嚼越苦。”

黑色幽林浸泡在死寂之中。

“大人不如没有心呢!就不会伤心了,你倒不如狠心一些,只为自己打算。”馆竹吃了半块饼,满足的倚在树干上,拍了拍肚皮。

“如何狠心?”徐阶舔了舔门牙上粘住的糖,捏了捏袖中李又仙给的信封,“阶,尚能忍。”

“不过,转圜一想,已在谷底,大约怎么走都是向上叭。”

徐阶与馆竹出了延平府地界,途经莆田驿馆,在此处休息。

夜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地轻响着,如小雨般滴滴答答。

徐阶带了一本《鬼谷子》,伏案阅读,警觉寻声回头。

烛光幽暗,火光摇曳。

确认动静,起身开门,是郑洛书。

郑洛书束起的头发有些凌乱,着灰色长袍,鞋上沾了些湿泥,形色匆匆。

“郑……”徐阶想了好久,半天才想起当年自己离京的时候,郑洛书拜监察御史,惊讶出声,“御史?”

郑洛书溜进,悄然把门掩上。

房间光线昏暗,只有一张床,几只凳子,靠近床边有一个简陋的小方桌。方桌方寸之大,仅能放一根蜡烛,一本书。

徐阶从角落里,为他搬个凳子,吹了吹凳子上的灰尘,倒了杯茶,递给他,“驿馆简陋,御史大人莫要怪罪。”

郑洛书喘了喘,坐在凳子上,接过茶碗,呷了一口茶,方缓过气来,摆摆手,一脸一言难尽,拱手道:“徐大人,在下早已不是监察御史!”

徐阶惊,“郑……”他想了一下措辞,方言:“前辈,这是何意?”

“咳……咳”郑洛书剧烈咳嗽一下,仿佛要将肺咳出来。年方三十五,脸色蜡黄,面黄肌瘦,“嘉靖六年京察,皇帝实行科道互纠,余下的护礼老臣在朝中也是苟延残喘。”

这件事,徐阶知道的,他当日还没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

“你不知,是年四月,京察事竣,皇上更命科道官互纠。张孚敬被削职为民后,议礼一党在朝中势力大大削弱,这让护礼派看到了希望。我弹劾给事中饶秀等支持张孚敬的走狗,不成想,皇上见朝中支持他的朝臣被压制,又把张孚敬召了回来,还赐了太傅。”

徐阶默不作声,有时觉得自己可悲,被一贬再贬,有时觉得自己幸运,居如此庙堂,不如隐于民。

“张孚敬刚回朝,便联合饶秀等人,复劾洛书及王重贤等九人贪污阘茸。”

徐阶怅然,忧心忡忡。

“重贤皆降黜,洛书也落职为民,方才那句郑御史,在下万万承担不起,非但如此,草民还要称您一声徐大人!”

徐阶惶恐拱手对他作揖。

“郑前辈,折煞子升了!当年晚辈初入朝堂,多亏前辈提携!且前辈是晚辈老师聂豹的好友。当年前辈在华亭任知县,与师聂豹戏对:上海秀才下第,只为落书;华亭百姓受灾,皆因孽报。”

‘落书’谐‘洛书’;‘孽报’谐‘聂豹’。

“一时传为佳话,阶不敢忘。在阶眼中,前辈是晚辈的大恩人,提携之恩永难相忘!前辈,千万收回刚刚那句‘徐大人’!”

郑洛书扶住他,“也不要在乎这个虚礼了,我们皆崇尚王阳明心学,以好友相称,叫我思斋即可。”

“这……”徐阶略迟疑,却也不再扭捏,“思斋。”

郑洛书:“子升,听闻你抵达莆田,洛书便立即前来拜访。”

“你,可是要去那石城县上任?”

徐阶:“正是。”

郑洛书:“元朝末年群雄四起,太.祖皇帝与陈友谅六十万水军在鄱阳湖大战,太.祖胜,陈友谅败。张定边等人在江西瑞州立陈友谅次子陈理登基为帝,后投降朝廷,再无人寻其踪迹。”

郑洛书眼珠微动,“这石城县,有处陈家村,都传言此村,系陈友谅后代。”

徐阶惊讶,“竟有这等事?”

“据阶所知,洪武五年,陈理全家被流放高丽。据史料记载,陈理去世后未有后。思斋所言非实,可知流言从何而起?”

这回轮到郑洛书惊讶了,“子升确信?”

徐阶点头,“当日在翰林任编修,纂修史书时,阶亲眼所见。”

郑洛书捂嘴咳了两声,“咳……咳……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只怕有人打着陈友谅的幌子,欲行何时,昭然若揭。”

徐阶此言,似黑暗中惊响一声雷鸣砸在两人心上。

“你是说,这陈家村,只怕有人谋反!”郑洛书蜡黄的脸,青白交加。

徐阶更加严肃,“思斋,还知晓什么?”

郑洛书闭目,面容微缓,“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刚建国没多久,便发生了靖难之役,打了3年。几十年后,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皇帝被俘虏。战争不断,民间流民四起,一部分涌入这石城县。”

“此地皆刁民,且身强力壮猛如虎。他们明不与官斗,私下里,暗杀了很多到此地上任的县令。”

“朝廷也拿他们办法,派过去的朝廷命官一个接着一个,不明不白的死去,偏偏又抓不到把柄,拿不出证据。”

“石城县,无良民,地贫瘠。赣州知府管不了,也不愿意管。你被调到此处,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郑洛书恨得咬牙切齿,说了太多的话,似要力竭,喘息着,“若我没猜错,咳……定是张孚敬坏你名誉,嗬……谤子升污名。他一回朝,你就被贬官!”

徐阶心想,这回还真不是他,是宫里的孙公公。

徐阶见他说了两句话,都要喘息,凝眉,“不说这个了,思斋近来还好? ”

郑洛书话说的太多,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面色发白,翻肠倒肚,直不起身子,“咳咳……呼……嗬……”

徐阶忙为他顺背,将茶水又递过去。

郑洛书呷一口茶,剧烈喘息着,一股腥甜从喉咙涌出,竟是呕出血来。

衣襟前,血染一片红。

徐阶惊,慌而不乱,忙接过茶碗,从怀里掏了手帕,递给他。

郑洛书眼珠子无神,瞪着悬梁,看起来不大好了,“如子升所见,得了肺痨,不久于世。”

徐阶微微僵硬后背,心中难受,却又有些害怕。根据华佗《中藏经.传尸》记载,肺痨不一定传染,因人而异。人之血气衰弱,藏府虚赢者容易被传染。

正巧他徐阶,身子比旁人弱。他竟是一时僵住,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却问道,“思斋有我老师,聂豹的消息吗?”

“他现如今正在苏州府任知府。”

徐阶微微放心了些,却不敢再走近郑洛书身旁。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嘉靖皇帝,赋役增常!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咳……咳……朕,朕,狗脚朕!”郑洛书眼珠子瞪,唾沫横飞,像是马上就要死掉,大声喘息着,竟是骂起皇帝来。

“迫害忠臣,咳咳……亲信奸佞……呼……咳……迷信术士,修建道观!整日只顾修道不理朝政,天天在宫中办法会,三天一小办,五天一大办!如此……咳咳……”

郑洛书胸膛剧烈起伏,像是马上呼吸不上。徐阶顾不了其他,忙又上前,为他顺背,“思斋,莫要说了!莫再动怒,小心隔墙有耳。”

郑洛书带了家奴,门外的家奴听见动静,忙进来,给他塞了药丸,喂了些水。

直至他好些了,缓过气来,方带他离开。

月中悬,夜至半,穿堂风吹入,衣袍鼓动。

徐阶心凉如水,倚在门侧,久之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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