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在京中自宅。
“爷,孙公公来了。”丫鬟在门外通报。
“咱家亲自将镇抚司的官服送来。”人未至,声先至。
“怎亲自劳烦公公。”陆炳拉上衣襟,遮住上半身袒露的鞭痕。
“陆镇抚这就与咱家生分了,好歹一起在王府长大的情分。”孙盛闵手持圣旨踏入。
“且皇上给大人赐了绣春刀呢。”孙盛闵面目清秀正眉眼带笑,瘦小的身子衣着一丝不苟的太监服。这样稚嫩的模样,站在外面,谁也不相信,他年纪轻轻便掌司礼监,乃东厂总督。
只是,前朝刘瑾铲除异己,为害百官的例子,让皇帝对宦官心有芥蒂,始终没有交付他实权。
是皇上跟前,表面风光的一条狗而已。
“陆炳接旨!”
陆炳跪下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夜深人静,陆炳袒露上半身,身上伤口已然结痂。纵横交加的鞭痕伤口布满全身,摸上去,凹凸不平,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坐于桌旁,拿起桌上的绣春刀来,抽刀出鞘,不紧不慢擦着绣春刀。
刀确实是好刀。在烛光下,寒光闪闪,据说是使用合金锻造而成,犀利无比。双手持刀,一刀砍下,足可把整只马头砍断。只是外形也确实是纤细了点,难怪会被文臣们以为是装饰之物。
他将拇指抵在刀锋口,轻轻一触,拇指多了一条血痕,血珠冒出。
朝中从三品指挥同知以上级别才会赐绣春刀。除了他的父亲,只有陈寅和朝中为数不多,做过锦衣卫指挥使的人有。
皇上此举,是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京中锦衣卫所中新任锦衣卫,大多是世袭,不乏父辈做了一辈子,只做到百户。
他是从兴王府,外来插.入的,未到一年,又升到镇抚使,恐不能服众,不知皇帝怎么想的。
只是剿了匪,又是升官,又赐宅银的,还赐了绣春刀。锦衣卫所里,只怕有人要眼红搞事情了。
从窗外溜进来一名黑衣便服男子,半遮面,单膝跪地。
“我在延平府期执行任务期间,有谁去过延平府?”陆炳将刀插.回刀鞘。
“陆指挥派了竹青前往延平府。”他口中的指挥佥事,是陆松。
陆炳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没有察觉沿途有人一路跟着他。竹青是陆松的亲信,梅兰竹菊中,唯他,最会隐匿自己的踪迹。
陆松年事渐高,体力已经跟不上锦衣卫需求,多次跟皇帝告老返乡,皇帝不允。无奈,陆松只能退居四品,将从三品指挥同知让给陈寅,不久,陈寅升至一品都督同知兼锦衣卫指挥使。
朝中大员皆背地里笑话他,皇帝既然没让他辞官,就干到干不动了呗。锦衣卫又不比其他官职,是世袭的,承给儿子多好。都道书读多了,容易读傻。这武练多了,也容易将脑子练坏,竟然请求皇帝给自己降到四品,前所未闻,见所未见。
陆炳官职仅次于陆松,为从四品。
陆炳面色一沉,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他人呢?尚在京中?”
“尚未回京。”
就是还在延平府。
他瞳孔紧缩,呼吸一顿,“你立即前往延平府一趟!”
文华殿又称议事廷,皇帝在奉天殿上完早朝后,多来此处议事。
宫中锦衣卫职责繁多,既担任皇帝殿前仪仗队,又听由皇帝直接差遣,除了时不时出差执行密令,大部分时间得在宫中轮值。
“陆镇抚,昨日便听闻你回京了!!”小六见陆炳着黑色侍卫服,逆着天光向偏殿柱子后走来,他眼睛一亮,兴奋道。
“恭贺晋升!”
“恭喜恭喜!”一干锦衣卫藏在柱子后面,小声的附和道喜。
“切——”新任千户田楷,嗤之以鼻。
“嗯。”他们早已习惯陆炳冷淡的态度。
“刚刚前朝那边闹了一通,今日皇上心情不好,可能会执行廷杖。”小六缩了一下脖子,整个身子,窝在犄角。
“怎么回事?”
“方才兰州在奉天殿当值,说御史喻希礼、石金为大礼议中的罪臣说情,皇上龙颜大怒,他们二人方才进了议事廷。”小六说的战战兢兢,时不时偷瞄四周,唯恐嚼口舌被抓包,他将音量压到最低,“你不知道,方才皇上在里面,发了好大的脾气!”
陆炳出神。
“沈炼什么时候回来?”小六突然提高音量,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
“怎么?”陆炳回神。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帮忙代班,被陈都督发现了!”小六吐了吐舌头,垂头丧气。
“他不回来也得回来了,而且有的罚呢!”
小六话音刚落。
皮鼓“咚”一声轻响,示意锦衣卫换班。
几人表情严肃,不再言语。
八名锦衣卫步法整齐划一,三步到位,原当值侍卫躬身,转到柱后,沿偏门离去。
他们几人,以陆炳为首,排成两队,以同样整齐的步伐交接,从柱后,沿偏门进入。
每道殿门守两个人,陆炳守在内门口,与圣颜仅有一墙之隔。
喻希礼、石金乃正德年间进士。
石金此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秉公执法,把生死置之度外。嘉靖二年,曾不折一矢,不伤一人平叛广西土官岑猛乱,他对皇帝的迷信行为极力反对,是朝中为数不多敢拔老虎胡须的忠臣。
喻希礼受其鼓舞,一起上疏请宽赦议大礼等事得罪之臣。
石金精瘦,穿着宽大的红色官袍,显得袍子内里空荡荡,腰杆却挺得笔直。他不卑不亢,不屈不挠,声如洪钟道:“陛下祈嗣礼成,瑞雨遂降,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一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
他停顿一下,“臣以为招和致祥,不尽于此!”
他撩开袍子,跪下,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响,“往者大赦,今岁免刑,臣民尽沾恩泽,独议礼议狱得罪诸臣远戍边徼,臣乞量将他们特赐赦免!”
喻希礼下跪附和,“臣亦乞量将他们移近地,或特赐赦免,则和气薰蒸,前星自耀!”
嘉靖怒挑眉,“二位爱卿的意思,是朕惩罚议礼罪臣导致子嗣延迟?放肆!”
陆炳和田楷面无表情的守在门口。
这石金胆子也着实大,谁都能看出皇帝很生气了,他见嘉靖帝反驳,再次直言劝谏,铮铮铁骨,似是浑然不怕,“陛下日理万机,精力劳瘁,为何偏偏信仰太虚道法?人才的取舍,政治事务的实施,都该与三公九卿,内阁学士商量。中间产生不协调的矛盾之处,也该交付给各台谏参与舆论!”
他想到王守仁的离世,愤愤不平,“王守仁首平逆藩,继靖巨寇,就因为他人的怀疑诽谤,就灭绝他的功劳!大礼大狱诸臣,更是长期接受流放,因郁已久!”
石金掩袖拭泪,“他们为朝堂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如今在那穷山恶水之地流放,老臣着实不忍!”
石金对着大理石光滑的地面,又磕了一个响头,“咚——”地一声重重落地,额头上多了一块青紫的肉疙瘩,“希望皇帝能念在王守仁的功劳,宽恕诸臣罪行!那便是太和之气充塞大明国土了!”
皇帝想做之事,岂是别人能参言的?
朱厚璁愤怒到了极点,那两颗金鱼眼气得快要掉下来,眉毛怒气冲冲地向上挑着,嘴却向下咧着,鼻息粗重,“哼!金御史不想让朕日理万机,不就是同前朝奸臣一样,引导君王不要亲政吗?”
朱厚璁此番言语不善,连陆炳也忍不住为两位御史捏把汗,皱起眉头。
“皇上!老臣碧血丹心,日月为证,天地可鉴!”石金将头撞在地上,磕的“砰砰”作响,额头鲜血直流。
大有以命要挟的趋势。
“哦?金御史是怪朕不辨菽麦了?大胆!取廷杖!”朱厚璁眯起眼睛,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严,冷淡的语气里,杀心已起。
喻希礼本就是受石金鼓动,暗自察言观色,发现明世宗平静的脸上,乌黑的瞳仁里巨浪翻涌,当下心里生出了怯意。
陆炳目拨门旁站立的田楷,伸指一点,后者跟着他,另两名锦衣卫亦跟随,面朝殿内躬身进入。
四人两两一侧站,转身相背,迈出三步,步伐整齐,恰恰好行至左右两面宫墙,各自对朱厚璁鞠躬,同时取下置于木架上的廷杖,转身朝殿中走来。
殿外进来四名锦衣卫,两人架胳膊,分别将石金和喻希礼擒住,将于地上牢牢按住。
陆炳和小六子执杖站在石金两侧,田楷和另一锦衣卫则执杖站在喻希礼两侧。
喻希礼伏在地上,剧烈喘息,冷汗津津,竟是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皇上!”石金并不挣扎,抬起头,歇斯底里的猛喊声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 焉能亲小人而远贤能——!”
“皇上罔顾礼法,大兴土木,为方士邵元节修建仙源宫于贵溪山中,迷信道法仙术——!”
石金双眼圆睁,其形可怖至极,不住喘息,吼道:“有何面目见大明太.祖高皇帝?!皇上千秋万世之后,只恐受世人唾骂——!皇上!请三思!”
这话听在耳中,就连旁边站立的太监也忍不住双腿打怵,这不是一心求死吗?他死便死了,只怕惹恼了皇帝,拖累一干不相关的人为之陪葬!
果然,明世宗怒不可遏,明亮的眸子里迸出火花,睥睨地上二人,眼底耐性全无,“赏石金一百廷杖!”
一百廷杖,不死也残,但还要看是什么人打出来的。
算他运气好,执杖的是陆炳。陆炳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小六子眼角余光,瞥见陆炳的姿势,眼疾脚快的换了同样姿势。
锦衣卫进行武术训练前的第一堂课,是学会用廷杖打屁股。毕竟明朝皇帝,都爱动不动打大臣的屁股。不仅如此,锦衣卫练习打屁股的时候,都要用教学用具进行专门的课程训练。
先用皮革做两个假人道具,一个假人里塞满了砖头,另一个假人里则塞满了纸。锦衣卫对着假人练习打屁股的时候,主要练习如何掌握巧劲执杖,包括握杖姿势,握杖尺寸,如何动作。
直到他们能熟练至:打塞满砖头的假人时,外人看上去,打的很轻,没怎么使劲,可是皮革打开一看,皮革没事,砖头全碎了。而打塞满纸的假人,外人看起来,噼里啪啦,一顿狠抽,皮革都破了,可是里面的纸却完好无损,方出师。
皇上只管下命令,是“碎骨”,还是“损皮”,全靠他们一双手。
一百廷杖,陆炳既能二十杖就能将人打死。亦可一百杖,看似将屁股打的血肉横飞,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十天半个月便好了。
方才,陆炳变换的脚步,就是他们廷杖时,使用的暗语。通常会用在有人可保,或提前私通贿赂的大臣身上。石金不怕死,更不会动贿赂锦衣卫的心思。
此番,却是陆炳想救他。
陆炳执杖开打,小六反应迅速,站定随之动作。
二人此起彼伏,执杖开始猛击石金背脊,石金登时发出一声惨叫!
看来再硬的筋骨也硬不过皇帝赏的廷杖。
石金痛嚎之声缭绕在廷。
喻希礼惊状万分,似乎被打的是自己的屁股,喘息声越来越粗,喷在地面上。
明世宗却出气了些。
廷杖打到五十杖的时候,石金的屁股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肉糜和衣衫黏在一起,杖起杖落,肉糜随杖飞溅。
石金晕厥,早已不省人事。
一旁的尚书夏言看不下去了,求情道,“皇上,二位御史并无他肠,再打下去,金御史命将没了!”
夏言此时得世宗信赖,监督四郊祭坛竣工后,便升任礼部左侍郎,掌管翰林院事务。近日,又接替李时任礼部尚书。不到一年就从言官做到了六卿之一的尚书,如此变态的升职速度,与陆炳的升职速度不分轩轾,亦是史无前例的。
在夏言的求情下,石金被打五十杖休止,明世宗怒气未消,下二人诏狱。
朝堂内准备为大礼议罪臣求情的朝臣见状,皆三缄其口,谨慎行事,一时倒是风平浪静。
只是,这大礼议的余震何时方休?
鬼月首秋,乞巧市初开。
还有七日,便至七月七,乞巧节。
七月,是特殊的月份。
此月,鬼门打开,牛郎织女相会鹊桥。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