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轻风卷细雨。
延平府衙门口,一位容貌艳丽,纤纤儒雅的男子,孤瘦雪霜姿,直立于细雨中。
一袭白衫微湿,怀里抱着一团粉面娃娃。
娃娃痛哭流涕,被他塞进阶上檐下男子的怀里,哭声撕心裂肺。
“阿爹!阿爹!”亮晶晶的泪珠在徐瑛的眼睛里滚动,然后,大大的、圆圆的、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成线似的滚下来,滴在嘴角上、白衣男子的衣襟上、手上、地上。
徐阶走马上任石城县。
宫里突然来信,让沈炼回京,恰好徐阶去石城县上任,也不方便带着孩子。
于是就有了刚刚那一幕。
仅仅数十日,徐瑛和徐阶产生了感情。
“瑛儿,我不是要丢了你,只是此去带着你不方便,你跟着沈伯伯,他会带你去找陆伯伯,乖。”徐阶心情沉重,拍了拍徐瑛的脑袋。
徐瑛听到徐阶此言,眼睛湿漉漉,眼泪流,却不再胡闹,安静的窝在沈炼的怀里,眨巴眨巴眼睛,瞪圆了眼珠子,吸了两口鼻子,道:“好,你记得来接我。”
徐阶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沈炼,内心苍凉,正如这雨,淅淅沥沥,“你将这个,带给陆炳。”
那是徐阶未完成的“弓.弩”图纸。
“告诉他,子升无力完成了。”
沈炼接过,眼神却始终停留在馆竹的脸上,“大人,珍重!”
馆竹欲言又止的与沈炼对视,深情款款。
夏末绵绵的雨天,景致朦胧,抽出徐阶深埋内心的线,绣一款思绪怅然。
徐阶怔然的望着互相对视的馆竹和沈炼,若有所思。
“馆竹。”他轻声呼唤,声音听不出情绪,平平淡淡,“你跟沈炼一同去京城吧。”
话音刚落,馆竹激动的抓住徐阶衣角,激烈的摇头,“我不!我跟着大人!大人去哪我去哪!”
“乖。”徐阶转过身,摸了摸馆竹的脑袋,“走吧,你自由了。”
“我不走!”
“石城县,凶多吉少,我是逃不掉了,你何必跟着我,一起去送命。”
徐阶眼梢轻佻,打量了一眼沈炼,“沈炼,带他走!”
沈炼抓住馆竹的衣袖,企图拖着他。
馆竹挣开束缚,直接扑进徐阶的怀里,抱住他的腰肢,“大人说让我自由,也就是让我随意选择,馆竹誓死追随大人!”
怀里扑进来的温暖环绕他全身,缓解他心中的悲凉。
只是馆竹身量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如此撒娇动作,勒的他被微微提起,垫着脚尖,看起来倒像是被抱着。
馆竹原本就如此高吗?
徐阶抬起青葱玉指,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怎么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都比他长高了许多。
陆炳的身高更是到了他仰望的程度。
沈炼眼神暗了暗,收回停顿在空中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馆竹衣物的触觉。
来时同路行,去时异道归,他们相背而行,殊途不同归。
馆竹最终还是跟着徐阶前往石城县。
稀疏绵软的雨丝渐渐停歇,风拂面,空气中的湿气也一起扑面而来,清凉,滋润,舒适。路侧蜿蜿蜒蜒的积水在缓慢流淌。
空旷的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冒出来,不一会儿,街旁小市如雨后春笋涌出来。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馄饨、扒糕、马糕、吊子汤、艾窝窝、奶皮、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盆儿糕……
看的馆竹直流口水,此时尚在延平府将乐县境内。
若是平时,徐阶早买了些小食让他解解馋。可是,此时,他们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问题:没钱了!
“大人!石城县距离延平府约两百里,我们就这样走过去吗?”馆竹擦了擦口水,左顾右盼,心有不甘的闻着四周飘来的香味,恨不能将脸埋进小食摊子。
“所以方才我让你跟着沈炼回京。”徐阶抬起右手,恨铁不成钢般的在馆竹光亮的额头上,弹脑瓜嘣。
“啊!”馆竹委屈的揉了揉脑壳儿,瘪着嘴,却不支声儿。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打把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
四周嘈杂,小市人头攒动,十分拥挤。
“大人没银两了,怎么不跟沈大人说一声,还将自己的马车送给旁人?”馆竹被人撞了一下,挤进人群里,他从人群挤出来,跟上徐阶,嘀咕道。
“断断是开不了口。”人流扑面而来,徐阶下意识抓住馆竹的手腕。
“大人,你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叭!”馆竹摇头晃脑。
徐阶心里苦。
陆炳从京中骑来的马被他骑回去了,自己带来的马车送给张遥和李又仙,作离别赠礼。
在朝为官那么多年,徐阶从家中带出来的积蓄花光了。此时,他才发现,当了那么多年朝廷命官,竟然一分钱没攒下来。
奈何时光不能倒流,此刻他囊中羞涩,包里仅揣着二两银子。一两银可以兑1000文,1000文可以做许多事,一斤米要10文,一只鸡30文,一把菜刀30文。而低档房产50两一宅,一匹马就要15两银子。
徐阶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离家的时候带了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光吃喝,足够他吃二十年,从他回京,到被贬延平府,也不过区区两三年光景,竟是不知不觉用完了。奈何徐阶有收集古字画的爱好,且恻隐之心深厚,自己不是富裕人家,平日里还有打点散银的习惯,见到街上蹲着的乞丐,也要送上一两银子。
如今这二两银子,堪堪够路上的吃饭打尖住店。路途遥远,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石城县。
徐阶的父亲,徐黼,任浙江宣平、江西宁都县丞。一生为官清廉,索性祖上有些积蓄,家中不至大富,却也称的上小康之家。徐黼死后,家产分割,徐阶分到了田产一倾,现银五百两。
徐阶没有成亲,所以尚未分家。家里的大大小小皆由大哥徐隆打点。他在朝为官,徐隆则做了贩马生意,私营马场,专门养马向朝廷销售。
上次归家,没有从家里拿银两出来,主要是有些抹不开面子,徐黼分的财产都是一样的。如今,他穷了,田地荒了,徐隆的生意却如火如荼。
他跟徐隆同父异母,感情不是很深厚。要钱总觉得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觍着脸皮,要两匹马过来。
不过朝廷真的很抠门啊,俸禄给了不少柴米油盐,就是没现银。庆幸如今朝廷不再发行宝钞。他隐约记得,年少时在徐家老宅,徐黼的俸禄便是一沓印着“大明通行宝钞”六个汉字的纸币,宝钞一百贯才能买一石米,一贯等于铜钱一千文或白银一两。
每待朝廷发俸禄,徐黼便拿着一沓废纸唉声叹气。
徐阶此时则揣着兜里的二两银子,唉声叹气。
双脚力行也有它的好处,这沿途的风俗人情不尽相同,倒是徐阶以前没有体味过的。
景泰三年析沙、尤溪二县于沙县浮流巡司置永安县,来属延平府。早先通行闽北方言,后来受到闽南方言影响而独立为闽中方言南片。
方言不同,民情风俗也不尽相同。
乞巧节将至,尤溪县街边已经有卖乞巧饰品的摊铺,包子铺也蒸上了巧馍馍。
各种象征着佳偶天成、 芙蓉并蒂 、心心相印 、龙凤呈祥、 比翼双飞、 成双作对的泥塑,剪纸,彩绣品更是琳琅满目的摆在两边,令人目接不暇。
相较尤溪县,永安县市井,则是勾栏瓦舍里说书的,唱戏的较为浩繁,说的是牛郎织女仙凡虐恋: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凄美爱情:
上虞县祝氏女,伪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哥嫂将其许于马家,终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地裂、化蝶双飞。
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死却能同冢而双飞。
哀乎!哀乎!
台上站着两名男女,脸上涂了红面皂白的油彩,扮演书生和花旦。
女花旦同书生一样,穿蓝灰色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头戴文生巾,拌作男儿郎。
他们相视对唱,音色轻柔婉转。
书生唱梁山伯,花旦唱九妹祝英台。
祝英台(唱):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梁山伯(唱):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女红妆!女红妆!不是女红妆,这鸳鸯便配不得了吗?
徐阶的母亲顾夫人,尤爱南戏。梁祝的南戏文,他陪着母亲看过数次,如今再听这句: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甚感荒唐!
这梁山伯到底喜欢的是祝英台,还是喜欢身为女儿身的九妹。若英台不是女子,真有个九妹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这梁山伯的红线便牵到九妹身上去了吗?
说什么化蝶双飞,此生契阔,千古虐恋,连这性别界限也突破不了,轻易即可拆开,还说什么同冢化蝶,真是荒唐至极!
徐阶挤出人群,愤愤离开。
馆竹正看到精彩处,发现徐阶愤然离开,他忙追着徐阶从人群里挤出来。
“馆竹,你说说,男子与男子,可否成双成对。”
馆竹刚追上徐阶,就听到他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他摸了摸后脑勺,期期艾艾回答着,“大抵、能吧。”
尤溪县与永安县交界处,一大群百姓熙熙攘攘挤成一团,蜂拥而来。有白发苍苍的、年轻的、怀抱幼儿的、经招安土匪的粗壮汉子的,这里面徐阶还看到了武大娘亲,孔贤,尤溪县山民。他们守在这处边界,见徐阶和馆竹前来,集体呼喊:“大人!我们来送你!”
还有几个壮汉,抬来一块石碑,上面镌刻写徐阶在延平府的政绩,额为“功德碑”,坐落在尤溪县“县碑”对面。
百姓提了很多农家产品来送他,有自家蒸的馒头,烙的煎饼,蒸的玉米,养的活鸡,还有屠户提了猪肉。
徐阶穷归穷,却也知道这些百姓的难处。
他突然想起爹曾经在他面前感慨过的几句话:“天下有二难:登天难,求人更难。天下有二苦:黄连苦,贫穷更苦。人间有二薄:春冰薄,人情更薄。世间有二险:江海险,人心更险。”寥寥数日,他便将这人心险,贫穷苦尝了个滋味。
他最终没有取百姓一块糕点。倒是武大娘亲流着眼泪,硬塞了两块牛轧糖到他怀里。
他们一路向西而行,时停时歇,经过尤溪县、永安县,穿过沙县,行至沙溪河中上游地段,此处正是武夷山脉与戴云山脉的过渡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