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像姜娣说的那样,夜晚难捱,相柳眼看着禹成泽的眉越皱越紧,显然睡得并不安稳,他捏了一下镇痛泵,也似乎没有任何的作用。
到了后半夜,禹成泽陷在梦境里,对相柳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神情愈发痛苦,持续一日的低烧转为高热。
相柳慌了神,他根本无法判断现在的情况,慌张的爬出睡袋要出去找人,刚一动,手腕被滚烫的手掌拉住。
禹成泽醒了,很疲惫的冲他笑了一下,说自己没事。
说没事之前他大概也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下巴冒出了憔悴的青色胡茬,眼白也布满血丝,整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相柳把他摁回去,哄小孩那样在睡袋上拍了拍。
依旧很快,相柳悄悄的出去,又悄悄的回来,背后藏着个什么东西,大概是个活物,拉进帐篷时脚步声纷乱。
“我给你抓了个好东西,不仅有用,还可以当储备粮。”
是个长得怪模怪样的动物,应该还是幼年,只比相柳的膝盖高一点。
禹成泽因为发热脑子转的有点慢,稍微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比对出了这种动物的体型特征:
“貘?”
“是食梦貘,”
相柳纠正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一根绳子把这只未成年食梦貘栓在了帐篷角落,只给它留了一点点活动的范围。
“艾维斯说,这个丑东西可以吃掉不好的梦,你不要害怕了。”
这是相柳前天晚上抓到的,自从睡一觉睡把人丢了之后,独自躺在帐篷里他根本闭不上眼睛,索性拉着阿亚在营地周围到处转悠,终于找到了这只他一直想抓的食梦貘。
其实不仅是今天,每一天,从进入到这里之后的每一天晚上,禹成泽在睡梦中都把他搂得更紧,仿佛是他们最后一次相拥。
那大概是个很可怕的噩梦。
相柳总觉得越靠近这个世界的中心,他就越来越远,不再属于自己。
禹成泽不忍心告诉他世界上根本没有食梦貘这种生物,只是神话传说而已,他抓来的这只大概是中美貘,体毛棕黑,面部和喉咙上是较浅的奶油色。
但是或许呢?
这里已经是个荒诞的世界,那神话中的生物或许真的可能在这里存在着。
相柳靠在背包上把灯光扭到最暗,就这么半坐半靠着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敏感的腰腹甚至会因为禹成泽近在咫尺的炙热呼吸轻颤。
“其实我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好像有人叹了口气,醒过来发现,原来是你骗我。”
那天晚上说的是哪天晚上没有人比禹成泽更清楚,相柳的声音很轻,有点抱怨,又像安抚。
在朦胧的灯光下自嘲一笑,所有的情绪都隐在光晕里,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
从凌逸这几天见缝插针的剖白中他知道,禹成泽之前两次来到过这个世界,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其他人几乎都没有幸存下来。
但雨林情况复杂,两次也并不算很多,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不一定到过这片丛林的每一个角落。
相柳有些好奇,
“我们要去的地方,你还记得路吗?”
怎么会走错呢,
他已经在无数个难以安眠的噩梦里把这些路走过千百遍,
用最先进的设备模拟推演,和这两个古城的意志周旋过千百回,设想过、试验过所有岔路的结局。
只不过毫无办法,
除了献祭,毫无办法。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灾难已经发生了,只不过人类浑然未觉,新的文明在一夕之间取代旧的文明,新来者鸠占鹊巢,反而认为自己才是原住民。”
这是一段与相柳的问题看似毫无关联的话,但其实也并非毫无关系。
禹成泽在痛苦中挣扎,在无数次失败中不得不动摇,甚至质问自己,十方城正义吗,他所坚持的是否是正确的。
公元9世纪开始,古典玛雅文明走向衰败。到公元10世纪,曾经繁荣的玛雅城市被遗弃在丛林之中。
“而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大概要比公元10世纪再晚一些,那么一个已经衰败的文明,它尚且不能自救,又怎么能给出我们想要的答案呢?”
时空破碎,十方城想要找到捷径一步登天,这可以理解,但是不该拿人命来填。
死在这样的地方,死在高高的祭台上,被割下头颅挖出心脏,魂灵甚至都得不到安息。
守护者们发誓效忠全人类,姓名不灭,英魂长存,任何人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禹成泽的面色很难看,他只是说,
“幸好,幸好是你,如果是别的人,我真怕…怕他们被我拖累,葬身在一个永远回不去家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相柳,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垂下眼睛轻轻亲吻相柳的手背,是一个臣服的姿态,
“这是我所期望的,也是我所有的信仰。”
未竟之言字字血泪,军方急功近利,可人心柔软,他的爱人有着一副再柔软不过的心肠。
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那些牺牲的人,希冀的目光,终究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宁愿自己死,也再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为他而死。
玛雅的神话里有无数的神祇,广受供奉,力量源源不断,相柳看着他,头一次恨自己弱小。
-
破晓前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发出一点不算恼人的声音。
但相柳还是醒了,在依稀的晨光中细细描摹旁边人的眉眼,他在这一刻同时觉得心安又惶恐,想要长久沉沦,又畏惧未来。
不知道是不是食梦貘真的有用,后半夜禹成泽看起来睡得安稳了不少,不再蹙着眉,温度也降了下去。
角落里那只食梦貘同样趴着睡得很香甜,明明被相柳牵着时因为感应到更高级别物种的压迫感吓得瑟瑟发抖,待久了竟然也能没心没肺的睡着。
相柳轻手轻脚地钻出帐篷,头一次没有惊醒他。
最后一班岗还在守着,王季川和同伴已经起来准备早饭了,看见相柳出来冲他招手。
整个营地还没醒,所以王季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小声征求相柳的意见:
“下雨了,做点热乎的喝暖和,你想喝胡辣汤还是奶油蘑菇汤?”
相柳两种都没喝过,盲选了能听出来食材是什么的一种。
“好嘞,那就奶油蘑菇汤,”王季川一摆手,不再理他:“没你事了,走吧。”
“昨晚前半夜有件怪事,咱们营地周围突然来了很多鹿,不声不响的一个个站得像木桩子一样,手电打过去忽闪忽闪的,是鹿的眼珠子反光,跟满天的星星似的。”
相柳被赶走后又溜达到守夜那帮人旁边,还没来得及问昨晚的情况,一位很会形容的年轻人抢先开了口。
“不过因为是食草动物,应该不会构成什么威胁,指挥没让打扰您,只是让我们加强警戒,大概一个小时之前吧,那些鹿又突然转身慢慢的走了。”
他形容得太有画面感,相柳仿佛亲眼看见了那堆支楞着鹿角的夜行者来而复往,只不过鹿的习性不是夜晚觅食,恐怕还是那个蒂卡尔搞的鬼。
相柳这才反应过来守夜的人好像是比前几天晚上多,昨晚三班守夜的人应该都在这里了。
他略微思考了下,觉得不太踏实,
“带我去昨天发现鹿群的地方看看。”
还是这个很会形容的守护者领路,无论往哪个方向走,进入丛林不远就已经能看到地面上植被倒伏的痕迹。
确实是被食草动物的四蹄踏过的,痕迹不算凌乱,证明它们只是在这里静静的站着,并没有接收到下一步的指令。
相柳抬起头,树后面一个黑影突然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丛林里。
体型有些熟悉,很像前两天被相柳捏断颈骨的黑豹。
但相柳确认那只黑豹已经死透了,颈骨粉碎,獠牙还穿成串装在他兜里。
不过也没人规定黑战神艾克曲瓦只能有一个儿子,相柳对这些玄之又玄的神话传说接受度奇高,只要不来捣乱,多少只黑豹也无所谓。
“你自己先回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他把人打发走,自己径直往刚才黑影消失的地方走。
大概几十米后,黑豹静默的伫立在一颗树前。
相柳看不出两只黑豹的区别,也不在乎,他脑中几乎是瞬间回忆起了暴雨里黑豹嘶吼的喑哑嗓音。
面前的黑豹口唇微张,回忆里的声音恍惚间与现实重叠,
“……祭品,祇的、祭品。”
“什么祭品不祭品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我劝你快走,别逼我动手,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黑豹并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意图,所以相柳也站着没动,只是冷着声音警告:
“听到没有,再凑过来杀了你。”
黑豹不理,只是不断重复着祭品两个字。
对它们,相柳的耐心只有三秒。
三秒之后,见那没神志的畜生还是重复个没完,相柳揉身一跃,轻盈的身体越过树冠直接骑跨在黑豹身上。
一回生二回熟,灵力下压令它动弹不得,手指毫不留情的再次穿透皮肉,锁住黑豹的颈骨,下一刻,他手中碎出一声闷响。
相柳歪头笑了下,
“骗你的,虽然没靠近,重复那两个破字也得死。”
他掰下黑豹四颗犬牙攥在手心,草草在尸体尚且柔软的皮毛上抹干净手上的血迹,溜达着往回走,束起的长发在枝叶间一摇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