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还是第一次在绿柳的脸上看到这样瑟缩的表情,实在反常。
“能进屋子里谈吗?”绿柳再次恳求。
云裳敏锐地察觉这次对面的人并没有任何恶意,于是遂了她的意。
两人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刚坐下,绿柳就急促道:“我知道秋月在哪......不过她现在暂时无事。”
“你怎么会知道她在哪?”云裳并没有被她抛出的线索左右,反问道,“是你向罗芙告密秋月意图逃走?”
绿柳逃避地移开眼神,怔怔地落在桌上,半晌后又移了回来,“我见秋月同你走得近,便多加注意,三日前夜发现她欲趁夜逃离,便告诉了罗妈妈......”
“我只是想让罗妈妈把秋月关到柴房里,叫她吃几日苦罢了,可我没想到罗妈妈竟然狠心至此,让两个龟公把秋月拖去了暗窑。”
“暗窑?”云裳微微诧异,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是什么地方?”
绿柳显然也没料到云裳不知道暗窑的存在,于是简单解释了一番。
凡是进入春坊的姑娘,大致分为两等,一等就是云裳、绿柳、秋月之流,被精细养着,平日里卖艺不卖身,就算是卖身,大多也是心甘情愿地委身于权贵。
另一等就是姿色、才艺平平的贫苦女子,她们为求一条活路被迫卖入春坊,和明堂里的姑娘不同,暗窑里的可怜女子无论年龄大小都是供客人随意挑选、为罗芙赚钱的卖身工具。
来暗窑的客人大都只是平头百姓、寻常商户、士兵和屠户之流,伺候一次挣不来多少银两,所以只能被强迫着无止无休地接客,直到染病,变成一具毫无利用价值的尸体,用破草席卷了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这些姑娘打丢入暗窑起,吃的、穿的,还有其他所有花销,都得自己掏腰包。
她们每天接客挣来的钱,大部分都得交给罗芙,这是春坊要抽的份儿,剩下那点可怜的钱,还得拿来维持在这昏暗不见天日的破洞里的生活。
可即便如此,罗芙对这些如老鼠般苟且求生的姑娘却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动辄打骂,以此来发泄她的不满情绪,树立威信。
“那地方可怕得紧......暗无天日,里头的姑娘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绿柳心有余悸,她虽然想教训秋月,但也没想要她落到那样魔窟一般的地方去,“今日入夜,我......我带你们去......”
云裳捏起她的下巴,“你若是能帮助我们将她救出,此事就算你将功补过;若她有任何闪失,我定把你也送到暗窑里去。”
绿柳避开云裳的视线,“今夜亥时,你们悄悄到后花园柴房西南角的隐蔽处等我,我领你们去。”
她没有说谎。
亥时,云裳就同春杏避人耳目躲到了柴房的西南角,不到半刻钟,绿柳就从阴影里钻出来。
她勾勾手指,率先推开柴房的门,破旧的门锁都懒得锁,吱嘎一声响彻在夜里,春杏慌忙四处张望了一阵。
“别怕,这门碰到点风就吱嘎作响,他们都听习惯了。”绿柳压低声音,跨过地上草蒲上歪七扭八躺着的几个伤痕累累、不省人事的女子,绕到了挂满鞭子等刑具的柜子前。
她用力将柜子往侧边一推,柜子后竟透露出些许暗淡的光亮,是一个隐蔽的暗道。
“这处地方只有罗妈妈常走,龟公和客人们走的是另一处口,那地方容易引人注意,不好进。”绿柳解释,“你们先进去,我得把这复原。”
云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进了密道。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便到了一处类似于地下暗室的地方,偌大的地方用简略的绸布随意隔开,地上铺着从明堂退下来的破旧席子,这就是暗窑里姑娘们伺候人和休息的所在。
昏暗的灯笼轻轻摇晃,云裳一眼看去,脏兮兮的地上全是蜷缩着的瘦弱身躯。
龟公们都去歇着了,反正迷香一点,门锁一落,谁也跑不出去。
云裳绕着暗室走了一圈,看见了好几张旧面孔,都是从前在明堂里伺候的,哪天突然就消失了,罗芙还说是有官爷将她们赎了去,原来是关到了这个地方折磨打骂。
幸好没有瞧见秋月的身影,她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说明秋月还没有被强迫接客。
“姑娘……”春杏几乎是用气音轻声唤道。
云裳快步走到她身边,就看见秋月晕倒在角落里,浑身上下倒没有什么伤,只是手腕上套着铁链。
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正欲朝着铁链砍下去,却被绿柳止住,“动静这么大,你想吵醒外头的人吗?”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哪来的钥匙,将铁链打开,看见云裳的眼神,她耸耸肩,“刚才去前门和看守的龟公调调情,就把钥匙顺来了。”
云裳见状,二话不说和春杏扶着秋月起身,朝密道走去。
出去前,云裳回头看了这些可怜的女子一眼,有的是昏睡过去,有的已经死了,身上爬着躁动的苍蝇。
“走吧,你救不了她们所有人。”绿柳将那钥匙随手往身后一丢,“除非你能买下春坊,否则只要罗芙在一日,这暗窑就会延续一日。”
罗芙奴役这些女孩,除了用残酷的手段折磨她们的身体和精神之外,还有更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女孩刚入暗窑的时候,就让她们签了一份卖身契,不同于明堂还能赎身,这份契约就相当于把她们这辈子的自由都买断了,比死还难逃脱。
因此,就算再如何不喜绿柳平日作为,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她能救出一个两个三个,救出眼前所有人,可她阻止不住更多的姑娘被逼跃身于这个熔炉,唯有肃清风气,叫走投无路的姑娘们不必只有这一条路,才能救更多的人。
云裳虽有金银钱财无数,奈何汴安有律法,奴籍者不可从商,只有想办法脱了奴籍,才能买下这春坊。
可这谈何容易,待到那时,暗窑里的姑娘指不定又换了多少批了。
她叹了口气,将秋月转交给绿柳,“你们先带她去屋内,我稍后就来。”
待两人离开后,她对着虚空道:“出来吧。”
三个黑衣人从屋檐上无声落地,双手抱拳,好奇道:“姑娘一直知晓有人在暗中保护?”
“保护还是监视都无所谓,”云裳勾起唇角,“王爷既然送来了人手,不用岂非可惜。”她看向黑衣人,“我要救这暗室里的活人,替她们安排谋生去路,这个忙,王爷可愿意帮?”
黑衣人头低得更低了,“王爷吩咐,若姑娘有需要,黑甲卫亦为姑娘所用。”
“好,你们从密道进去,一把火烧了这暗窑,将还活着的人带出来,送到琼枝阁去,会有人将她们暂且安置在我郊外的别院里。”
“是。”三个黑衣人迅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秘道的入口处。
云裳再次看向夜色中的某一处,意味深长,“王爷就这样让属下替我卖命,自己却在暗处偷偷摸摸地看戏吗?”
气息从身后笼罩,云裳来不及转身,脖颈就被男人微凉的手指桎梏住,没有用力,却像是调情般摩挲了几下,“对本王越发无礼了.......”
“王爷宽宏体恤,我才敢如此无礼。”云裳认命地垂下眼帘,面不改色地乱扯。
“呵,新鲜。”褚霁放开手,“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本王宽宏体恤。”
“既然王爷宽宏,不知云裳可否有一事相求?”李云裳眸子里流光皎皎,落在男人眼里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云裳虽是奴籍,但入的是乐户,在汴安的地位介于官户和杂户之间,已经高于部曲,接近良人,操作起来不至于太繁琐。
汴安有规定若要脱籍只有三种方法。
一种是获得官方的赦免,也称作恩免,这需要皇上颁布赦令,这种恩典通常几十年可能只有那么一次。
另一种方式是通过立下重大功劳来获得脱籍的机会,最常见的就是获得战功之人,有时会被赐予脱籍的奖励。
最后一种是三品以上大员的申请和担保,这就需要很强的政治人脉和手段来运作,也并非易事。
因此想要脱籍,汝阴王是最好的选择。
“你想脱籍?”褚霁睨她。
“王爷如何得知?”云裳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好猜。
褚霁指了指开始冒烟的暗窑,“你想救她们,你今夜烧了暗窑,罗芙明日就可再建,因此这不过是应急之策,并不长久,唯有买下春坊,成为话事的人,才能从根本上绝了这条路。只是......”
男人凉薄地勾起唇角,眼里寒如冰霜,他的手指滑过女子凝脂般的面颊,“你当真以为自己容颜绝世,能够迷惑得了本王,让本王一而再再而三心甘情愿地为你所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