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詹事府同僚于百花楼宴请,说是开了一坛上好的醉中仙,向来酒量不好的卓玉成也被劝着多喝了两盏。
回府已是子时,守在瑞雪堂门口等动静的婆子听到门房的通传声后立刻掌上了灯。卓府内没别的姨娘通房,大人喝醉了只能宿在夫人那,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方梓筱在贴身丫鬟的伺候下,换上轻薄的丝缎寝衣,顺手燃了花露香,此香是催情的暖香,能使屋内之人无知觉情动,最宜闺房之趣。
她贵为尚书府千金,自有自己的骄傲,若非夫君近来实在古怪,每夜相处都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她也不至于听了娘亲的话,在屋内燃这样不正经的玩意。
成婚近两年,外人看到的是夫妻俩恩爱两不疑,可又有谁知道每次圆房之后,夫君身边的嬷嬷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瑞雪堂督着她喝下一碗避子汤。
可夫君又确实待她极好,不曾有过旁的女子,年少时青梅竹马有过婚约的那位李家嫡女也早就化成一抔土了。
娘亲说是她太过正经,不够有情趣,夫君敬重之余,却少了两分喜爱,是以她入夜后便焚香沐浴,等候夫君回来。
正想着,丫鬟们搀着脚步虚浮的卓玉成进了屋,扶到床塌边坐好,就低眉顺眼地出去了。
方梓筱在他身侧坐下,上半身倚了上去,左手绕过他的后颈,轻轻搭在肩头,右手在男人精壮的胸膛打转,“夫君今日怎这样晚,让妾身在屋内好等。”
卓玉成闭着眼,皱眉拂开女子柔若无骨的纤手,解释道:“同僚开了坛好酒,便多喝了两盏,我今日也乏了,早些安置吧……”
“可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了夫君不高兴,夫君说便是,妾身一定改。”方梓筱急忙拉住他的手,话音已是带了三分哭腔。
卓玉成犹豫一下,还是顺着女子的手坐回去,“与你无关,不过是近来詹事府事务繁多,有些费脑伤神。”
“当真如此?”方梓筱掩盖住眼底的怀疑,脸上的紧绷似是舒缓下来,“还以为夫君厌倦了妾身,心思叫旁的女子勾去了。”
卓玉成伸手抚平方梓筱皱起的秀眉,温声道:“成婚多年,你还不清楚我的性子?若是什么野花野草都能迷了我的眼,如今府里还会只有你一人吗?”
方梓筱这才笑着替其宽衣解带,帘帐垂下,两人的身影交缠在一起,榻前的烛火将低垂的幔帐映得朦胧半透。
隐约的馨香在四壁间幽幽飘荡,温煦弥漫,令人生出慵懒倦怠之意。
次日辰时,方梓筱悠悠转醒,习惯性地伸手一摸,床榻之侧早已没了温度,眼里的期许逐渐暗淡。
“夫人,大人卯时便离府了。”姚氏扶着女子起身,细心地往她身后塞了个软枕,“昨夜......?”
姚氏是她从方家带来的嬷嬷,自幼看着她长大,感情深厚不比寻常人,夫妻间的那点事也从未瞒她。
方梓筱摇摇头,“夫君还是没有碰我......”
“怎会如此?”姚氏甚疑,“没道理啊,从前也只是喂避子汤罢了,不至于连碰也不愿意碰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夫人当真如此放心大人,要不,老奴让人去查查?”
“查他做甚?若真是查出他养了外室,难不成我这夫人不做了吗?”方梓筱烦心地盯着锦被,手指绕来搅去。
卓玉成是她自己相中的人,容貌出众,年纪轻轻就做了詹事府中允,前途无量,卓家也是京中排得上号的清流世家,这婚没法离,父亲也断不会同意自己断了卓家这条线。
所以她不能把事情闹得难看,哪怕卓玉成真的在外头养了野女人,她也只能佯装大度地将那女子接进府以博一个好名声。
“你说,阿成他不会还在记恨我弄断了那李沅芷的手指吧?”方梓筱犹疑地猜测。
“哎哟,我的傻夫人。”姚氏心疼地将女子搂进怀里,府中上下也就只有她才能这般越了主仆规矩,“若大人当真记恨,怎么可能会同李家解除婚约,与夫人您成婚?更何况,那个李沅芷求到卓府门前的时候,大冷的天还被下人泼了两盆脏水,可大人却是连面也没露,足可见大人巴不得和李家女撇清关系。”
“也是......”方梓筱放下心来,若阿成当真情深,当初怎可能见死不救,“那依嬷嬷看,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叫阿成如从前那般对待?”
姚氏沉思一会,“老奴倒有一计,兴许可以叫大人回心转意,只不过有些风险。”
若能叫阿成如从前那般疼宠自己,冒点风险算得了什么?
方梓筱当即应下,半晌后低声添了句,“去查查吧,别叫阿成发现......”
“夫人放心,老奴有分寸。”
*
自云裳伤到手后,就被罗芙供了起来,琴也不许她摸,舞也不允她跳,只怕又伤到了哪,叫王爷怪罪到春坊头上。
云裳闲来无事,只能带着春杏去照顾照顾琼枝阁的生意,顺带找画月说说话。
“许久没过来了,近来京中可有什么时兴的衣料?”云裳打量了一下正堂列出的锦缎布匹,似没有入眼的,兴致缺缺。
画月笑,“这些寻常不过的,自然入不了姑娘的眼,姑娘随我到□□来,咱们琼枝阁旁的没有,难道还会缺上好的衣料吗?”
两人说笑着朝□□走去,就在这时,一女子与她们擦肩而过,身后还跟着一个貌不出众的小丫鬟。
云裳脚步停顿,神色古怪,正欲回头,却被画月止住,“姑娘随我来......”
她遂收敛心神随着画月进到□□,□□清幽,四下寂静无人,屏退春杏后,忍不住惊疑道,“方才那人......?”
画月颔首,“那姑娘是初来西京的,近来才成了琼枝阁的常客,奴婢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她就是卓玉成养在别院的那位外室,名为金枝。”
云裳系着面帘,只露出一双扬起的美目,不怒自威,“卓玉成在别院养了个容貌与我八分相似的外室?”
看来寿宴那日卓玉成叫住她时,就已经起疑,而这一举动更是证明卓玉成必然已经知晓她就是李沅芷。
“奴婢觉着,卓大人兴许是对姑娘旧情未了。”
“好一个旧情未了,这事若是宣扬出去,对我只有害而无益。”云裳冷哼一声,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除开方梓筱,人人都知道他卓玉成养了个外室,只不过不知道是何模样,他最好能捂得严严实实的,否则就别怪我永绝后患。”
画月叹道,“奴婢的话姑娘兴许不爱听,但当年卓公子并非有意见死不救,大人被下狱后,卓公子就被其父软禁于府内,直至那场火后才将人放出来。”
“那又如何?我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不成?”云裳不屑,连冲破软禁的本事也无,再是深情又如何,“你帮我盯着金枝些,若是她有何异常举动,立刻传信来报。”
“是。”画月恭敬应道,“奴婢还有一事。”
“你说。”
画月拍了两下手掌,从阴影处走出一个身形瘦削,年纪尚小的秀丽盲女,她抿嘴笑的时候,双唇就像是一瓣小小的月牙。
“奴婢已为暗窑里其余的姑娘安排好了去处,秋月也送到了郊外的宅子静养,只有这丫头,打死也不肯走,非说要留在恩人身边伺候,奴婢看她是个俏丽机敏的,便带来叫主子见上一见。”
云裳只一眼就想起,那夜她独自缩在暗窑的角落里,衣衫褴褛,嘴角红肿,双眼暗淡无光,虎牙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原来是个盲女。
“奴、奴婢见过姑娘......求姑娘垂怜,将奴婢收在身边伺候,奴婢定然为姑娘赴汤蹈火,以报恩德......”女孩的声音就像她的一样,细细小小的,似乎一个疏忽,就听不分明。
“你叫什么名字?”云裳端详片刻,这丫头虽然瘦小,可难掩美色,这份惊怯更是平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暴雨打过后的娇花。
“奴、奴婢没有名字......花名为圆圆.......”女孩似是鼓起勇气般屈膝跪下,声音略大了些,“奴婢可否求主子赐名,奴婢不想叫这花名了.......”
这花名似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暗窑里那些受尽凌辱、昏暗不见天日的过往。
这不过是件小事,云裳问,“你缘何进了春坊?”
女孩双唇紧抿,“奴婢非京中人氏,与阿姐们均是娘亲拉扯长大,可父亲好赌,输光了家产,便欲卖掉家中姊妹还债,母亲为护我们,与他起了争执,结果被推下井里.......之后奴婢便被卖到了春坊。”
“原先因着有几分姿色,便被罗妈妈分在明堂里伺候,后来得罪了客人,就被赶到了暗窑里。”
“你可还记得你母亲姓甚?”云裳心中叹惋,这世道看着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可风平浪静的水面下头,又藏着多少不平事。
可她知道,人要往后看,总会把不好的日子过成好日子。
“记得,家母姓郑。”
“苒有草木茂盛之意,虽生如草木,但亦可繁茂旺盛,日后叫你郑苒,你可愿意?”云裳伸手将女孩从地上扶起,她能有什么错,她只是想给每个可怜的女孩一个家。
女孩的欣悦从无光的双眼中绽放出来,她的嘴角又弯成了月牙,“郑苒谢姑娘赐名。”
“只是我身边不缺人伺候,你若想报恩,我另有去处给你,你可以选择去与否,并不强求。”云裳直言,“但若是去了,你便是我的人,决不允许有二心,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郑苒跪下,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姑娘但说便是,奴婢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只要是姑娘吩咐,奴婢拼了这条贱命,也必定替姑娘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