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的间隔被无限拉长，大约十二个小时可以用一次饭，第一次回顾人生失眠后，李暮又勉强度过四顿饭的时间，又挨过去两天，第四顿的时候，红烧肉刚进嘴，油腻的口感就让她条件反射地呕了出来，再也吃不下一粒米。

饭盒被收走了，李暮忍着饥饿，靠在椅背上，呆呆看着桌面。

桌面上有条很淡的痕迹，是饭盒底下的油印在了桌上，李暮定定看着，一条崭新的痕迹，是这个房间里不曾出现过的东西，是全新的，是开天辟地的。

看着看着，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指，颤抖着用指腹捻动桌面，向上一抹，一道透明的亮色出现，像萌芽的草叶在面前跳动，像灰败的冬季过后见到的第一抹新绿。

李暮大睁着眼，聚精会神地看着油渍，继续用颤抖的手指，划出另外一道弧线。

她的动作很慢，妄图延长创造的过程，但总有结束的时候。

一朵用炒过包菜的大豆油绘制而成的四叶草出现在面前。

李暮热泪盈眶。

她的幸运草，她的注册商标，她的装饰品，她的希望，她的未来，她的一切，都靠这朵小小的花维系着。

在随着时间的增加越来越逼仄的房间里，小小的花为她撑出了一片小小的喘息空间。

门第一次从外打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在李暮对面落座。

浓密的眉毛，圆睁的眼睛，面容刚毅，下颚线清晰分明，有短短的胡茬没有刮干净，李暮研究起他的五官，让自己精神放空。

“李暮，你在听吗？”年轻人问。

李暮怔怔出神，很久没和人说话了，一时间忘了回答。

“说话。”年轻人厉声道。

李暮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声，明明房间里就只剩他们面对面两个人，不管多小的声音她都能听到的，于是她极小声地嗯了句，将注意力转移到问话人的衣领。

有清洗后的褶皱，没有仔细熨烫，尽头有根小线头暴露在外，没有剪去，看材质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平价衬衫，但李暮把这件衣服当国宝在研究，一根一根线条研究。

拍案声惊响，“回答我的问题！”

李暮歪着头，有些迟钝。

“……是不是你……主导的？”

年轻人中气十足，但是很奇怪，关键词就是听不清楚，李暮拧着眉毛仔细分辨，还是听不清，开始怀疑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不，不是精神出问题，是自己的精神在保护自己。

如果听清楚了，以现在的状态，一定会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往外讲，而要做到不暴露自己，只能干脆听不见。

我的意志，在保护我自己。

李暮欣慰地笑了笑，有些呆呆的傻意，连年轻人都愣了愣。

“这是几？”他竖起两个手指。

“我又没傻，你这是做什么？”李暮道，语言组织有条理，附带一定的攻击性，很正常的一个人，哪怕被关了四天也没有精神崩溃，但为什么不回答？

“你……有没有……是还是不是？”年轻人继续问着。

“我没有做过。”李暮统统否认。

反反复复询问后，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抓着短短的头发，举起材料往外走，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和蔼的中年人走进来，面容比刚才那位的和善许多。

“住得还习惯吗？”他笑眯眯问，像朋友叙旧。“招待不周，还请多包涵。”

李暮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变语气道：“不习惯。没有十个人伺候我，住不惯。”

中年人无奈笑笑：“那你还真是奢侈。”

“我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唉，怎么能说是你赚的呢？”

“当然是我赚的。”

“你真的没有分给别人？”

两掺的问话确实讨厌，在日常闲聊中冷不丁夹杂一句关键问句，对此李暮只能放慢回答的速度，庆幸的是，她的大脑还能运转，刚才的年轻人只是过来探探路，真正的问话这才开始呢。

“我是正经经营。”她说。

好在狄绮漫之前用真言卡演练过，能够让她有所准备。

她不是孔庆，虽然确实有不道德的地方，但还不至于走孔庆的路子往上面牵线搭桥。

中年人信服地点点头，随口又开始拉家常，“听说你砸了一家陶瓷店？”

“我处理自己花钱买的东西，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中年人一笑，换了话题。“所以你对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李暮仔细分辨言外之意，似乎只是一句寻常的询问，她敷衍过去：“还行，如果能更进一步就更好了。”

“你很贪心。”

“贪心不对吗？”

中年人点头：“想要上进没什么问题，但要是超出自己的能力就不好了。”

李暮摸不出他的想法，反问：“怎么称呼？”

“我姓高。”

“高队长，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我有点头疼。”李暮往后挪了挪，试图远离这个人，她没有乱说，在长达四天的空无折磨下，还能正常对话就已经耗尽力气了，更别说还要思考，她现在脑子很乱，有些畏人。

她难得产生了想要逃跑的想法。

状态不好是不便勉强的，多说多错，比如她从来不会把重要会面安排在清晨或者午后，这两个时间供给大脑的血液要分出一半到胃里，很容易犯错，而在刀光剑影的会见里说错一句都很危险，平时可以避开，但现在不行，他们就是故意的。

“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高队假装关切地问。

假惺惺的模样令李暮更是厌恶，但话说出口又自动变了：“我想要一本法典。”她的精神太渴望新东西了，所以情不自禁低头，求一本书，而且是最容易给出来的书。

“没问题，你肯学习那再好不过了。”高队笑眯眯应下，当即叫人去准备，没多久书就到了李暮手上。

她看着手中的书本，感到一股重达千斤的分量压在脑中，轰然落地，激起的灰尘蒙住了思想和眼睛，她感到眼眶一热。书是这间屋子里崭新的东西，她终于有事情可做了。

哪怕是一张食品配料表，也能让李暮兴高采烈一阵，更何况是一本书，好多好多的字，可以消磨大把的时间，抵抗大片的空虚。

“谢……谢谢你……”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是他们先留下自己的，但控制不住想要道谢。

“不客气。”占到上风的高队更加愉悦，乘胜追击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和我说说吧，你的矛盾，你的恐惧，或许我可以帮到些什么。”

“我……”李暮的眼中闪动亮光，她想尽情倾诉这四天可怕的空洞，数着自己的呼吸声入睡的恐惧，墙面的每一条疤痕、每一个霉点都牢牢记在心中，把掉落的头发织成布匹，再一遍遍拆开。

像个无聊到极致的疯子。

李暮疯狂地想表达，想找人说话，可对方不是朋友，对方是等着她露出破绽伺机而动的猎手，她热泪盈眶，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舌头转变动作，强硬地把话语扭转过来：“我……还好。”

“没事的，说说吧。”

“没……真的。”

“没关系的，你还不信我吗？”高队循循善诱的话语不停，一次次刺激着李暮脆弱的神经。

李暮克制地很辛苦，感到精神都要崩断了，这感觉比酒精上瘾的滋味更折磨，像把桃子表面的毛搓下来抹在喉咙管里，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急得想哭。

眼看问不出话，高队的眼中流露出极淡的赞善，似乎是对李暮意志的认可，可惜他注定不能产生任何同情，他恢复严肃的表情，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害利嘉？”

李暮耳中一阵嗡鸣，她能屏蔽问题的关键字，却避不开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

利嘉，他们发现不对了？

狄绮漫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暮抬起头，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看起来相当痛苦，她挣扎着在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对他的意外，我感到很遗憾。”

高队点点头：“确实，可惜了一个年轻人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皮肤上的磕碰可以用衣物遮盖，额头的疤痕太显眼，以往李暮都是用演员的仿生皮肤盖住，再涂上一层粉底，基本看不出来，但现在这几天没法弄，只能暴露在外，是一块比较明显的血痂，右肩的骨头开始生长，时不时感到发痒，疼痛已经逐渐习惯，能与自己和平相处，渐渐还能用右手做些简单的事情。

“谢谢关心，没什么大碍了。”

闻言高队也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还以为至少要修养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呢，年轻人恢复就是快，还是说你有什么超自然的本事能快速治愈呢？哈哈，开个玩笑，哪有什么超能力，又不是被系统选中的人，看我，在说些什么，看小说把脑子看坏了。哈哈。”

李暮瞳孔瞬间放大，她不动声色低下头去，用两侧的头发遮盖脸上的震惊神色。

高队还在滔滔不绝：“现在系统小说很火啊，也不对，都火十几年了，只不过我现在才开始看，多奇妙啊，有个别人看不到的系统，偷摸做很多别人发现不了的事情，再加上些超出常识的道具，简直把我们这些老东西耍得团团转。”

“你说是不是啊，李暮，你的经历也是奇妙，就跟有系统一样，等会，你不会真的有系统吧，有这好东西怎么能藏着掖着，也给我们看看开开眼界啊。”

“哈哈，你别介意，只是我看了你的经历，简直了，一路跟做火箭一样升上来，就跟有系统似的，当然了，我也知道都是你自己拼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有系统这种东西嘛，对吧？”

李暮控制住脸颊的肌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但惊骇来得太猛烈，怎么掩饰都不够完美，她低着头，不敢抬起，敷衍道：“当然了，哪里可能有系统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