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总部的事，回到自己公司，李暮先是处理了办公室扩建的事务，之前那满墙的屏幕，乌龟壳似的私人办公区也懒得再建，其他也早已没了第一次起来时的热情，随意浏览过设计图和总价，砍掉50%预算就批准了。

丽娜过来走流程，低头关上门后，习惯性地喊了声“李总”。正打开笑脸准备迎接的李暮嘴角不自觉落下去，“你以前不这么叫我的。”

丽娜歉意地说：“现在不一样了。”

李暮怔愣许久，才回过神来，她能清晰感受到丽娜在主动往她们两人之间划分边界。她很快恢复平日里的热络，微微一笑招呼道：“丽娜总你就是爱开玩笑，快坐下说。”

有了这句话的缓冲，关系似乎和软了些，顺畅地对接完工作后，丽娜顺带提出个人方面的事：“李总，我提前来请产假。”“这点小事，用得着这么正式，给我留个言不就行了。”

这次重新开始，人员依旧是原班人马，与丽娜同时期的一批人大多都升上领导，只有丽娜婉拒了升职，也没有要双倍的工资，固执地认为自己应该拿能力范围内的薪酬。

“还有明年涨薪的事，把机会让给别的同事吧，我一直请假，也没有他们那么努力。”

听着这番恳切中透露着卑微的说辞，李暮简直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连涨薪都不要，他们玩命拼学历拼工作的目的不就是升职加薪吗？

她们做舍友时期就在话语上没有避讳，此刻李暮也依旧直说直问：“为什么？这是你应得的。”

“我不想拾人牙慧，我知道自己的能力能拿多少薪资。”丽娜语气轻软。

“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做这种负面榜样，让其他女孩子怎么想？你可是元老！是在初创时期就在的顶梁柱！这是你冒着巨大风险选择我的投资回报……”李暮很生气，忙不迭尖牙利齿地反驳，因为她根本无法理解，在她看来，丽娜过高的道德要求就是在给其他女孩制造枷锁，让她们愧于争取自己的利益。

“李总，给我留点面子吧。”丽娜的声音压抑，“有分红就已经很满足了。”

“迂腐！文艺人就是矫情。”

刺耳的话语在两人之间回荡，李暮闭起嘴，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自己，丽娜本就对自己道德要求极高，又处在生产关键时期，难免心思敏感，公司的闲言碎语又多，从她的角度和性格，本来就不能做到李暮的急进，更不能接受施舍般的恩惠。

更何况这次推翻重来，全靠李暮一人未卜先知般快速推动，找人、劝说、开发、上市，丽娜所处的角色只是无数被鞭策前行的人之一，没有经历过面对质疑坚定站在李暮身边的争辩，没有在深夜的狭小办公室聚在一起加班激励对方，这些能产生特殊奋斗情谊的事情都没有再发生，急功近利的李暮把它们都砍掉了。

于是在丽娜的视角看来，李暮从一个创业失败的破落户一夜之间转变成一名合格的女总裁，具备富足的资金、前瞻性的市场方向、优秀高效的管理能力，一切都有利于游戏的推广，但她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李暮心中升起些许愧疚，意识到自己竟然都没有想起来关心一下朋友的情况，便主动转移话题，缓和气氛。“不说这些了，保持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现在你的事就是公司最大的事，什么时候生？”“大概三月初。”“床位预定了吗？”“嗯，因为是双胞胎，所以定的是有名的产科医院。”

“双胞胎啊。”李暮下意识道：“那还真是辛苦。”

“是啊。”丽娜机械式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沉默好久。

“怎么了？”

“亲戚朋友，甚至父母都夸我运气真好，只有你会对我说，双胞胎更辛苦。”丽娜神色落寞，仿佛灵魂已经飘落在外。“好像我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个生小孩机器。”

这回轮到李暮沉默了，终于意识到丽娜的矛盾点，她确实忽略丽娜太久了，所有人都忽略丽娜太久了，丽娜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意志，某些方面无法实现，便会在别的方面拼命找补，她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对方身上，尤其是临盆之前更容易焦虑的时候。

她们之间的不同考量，以后有的是时间互相辩论，没必要现在闹不愉快。

丽娜也努力缓和气氛，“好在这两个娃娃都没怎么给过我罪受，还是挺懂事的，希望生出来也能好带些，可以早点回来工作。”她怜爱地摸着肚子，“妈妈要努力工作，换一套四室的房子，给你们一人一间单独卧室。”

“那生出来我就是他们干妈啦。”

“好呀。到时候还得请你来给宝宝起名。”

两人又聊了些常规的对话，仿佛回到曾经做室友时的其乐融融。

忙于自身事务的李暮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身边人了，丽娜离开后，她点开她朋友圈，像是打开一本落灰的相册，一如既往的，丽娜的所有生活都大大方方地展现在李暮面前。

怀孕被劝退，在家心急如焚，配图是反复拆散折叠的衣服和大把的脱发，在漫长白日独自一人赋闲家中，胡思乱想发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愁思。

看着腹中双胞胎健康成长，即将成为母亲的迷茫无措，在家学习育儿知识，认真做了笔记，将注意事项贴在墙面，桌角是闲暇之余练习书法所写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海面终会风平浪静。

接到老本行单子，是个急单，丽娜熬了两天赶出来，身体却率先遭不住，不得已去医院挂水，“老骥可以伏枥，难道自己就没用成这样了吗？”李暮看着这些文字，心里不是滋味，当初初创时回到家的丽娜又要忍耐怎样的痛苦，夜里又要上几趟急诊，才能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公司呢？还因为没能和其他人一样加班，而自愿放弃高薪。李暮一门心思想要成功，完全忽略了其他人。

丽娜在街坊邻居那得知可以在家做的手工活计，没那么劳神，正好闲暇时可做，钩针勾一朵花可以赚几毛钱，便动力十足一点一滴积攒些许碎银，手腕酸痛也不肯停下，活做的又快又好，做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买菜，被丈夫回家一顿埋怨，两人爆发激烈的争吵，“家里不缺你那十几块钱。”“好好歇着就是最大的贡献。”原本关心的话语却变成挑剔，被别扭地表达出来，丽娜理解丈夫的压力，却无法克制内心的委屈，深夜失眠写下长文，她的体贴，她的多思，她的难受与压抑，她无法被丈夫共鸣的苦闷，只能独自一人在长夜吞如腹中。

“曾经我做好所有规划步入围城，总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没什么困难是对付不了的。”“可琐事磨人，无处可抓，甚至不值一提。”“没有人能完全感同身受，哪怕是各方面都符合社会通俗择偶标准的好丈夫。哪怕是当初壮志酬筹、意气风发的自己。”

那时离过年还有两个月，退回最初的李暮再次重新开始，再次重新聘用丽娜。她的感动和欣喜肉眼可见，当年上学的合照还被保存着，李暮停留在这条内容上，此刻的面容倒映于屏幕，渐渐与曾经的自己重叠，她变了，又没变，丽娜也变了，也又没变，过去的人生伴随自我去经历生活，生活重新雕刻自我，精神与人格从未改变。

看着这些细腻的文字，李暮很难过，又不知如何消解，试卷的题目有答案，人生的题目谁也不敢吭声。

于是李暮在年终奖之前，给所有元老员工加发了一次奖金，钱能解决大多数的烦恼，有了这笔钱，手头宽裕些，家务可以找人，近期要用的月子中心和育婴师都可以安排上，这已经是李暮在丽娜的尊严范围内所能给的最大帮助了。

周末，李暮和贞柳易相约去逛街，直奔金店购买丽娜的礼物和两个宝宝的长命锁，在预算充足的情况下几乎不需要纠结，只需简单商讨，选择双方都看中的款式即可拿下。

“真好。”柳易提着袋子，时不时就要往里瞅瞅。“时间过得真快，丽娜姐也有宝宝了，生下来我要当二干妈。”

她们来到玻璃露台，稠密的水帘连成珠串从上方坠落，打在中庭的人工雨林造景中，水珠落在宽大叶片发出啪嗒啪嗒有节奏的白噪音，透过高透玻璃墙传到耳中，朦朦胧胧像是身处新绿的美梦中。

柳易发出赞叹：“真好看。”

她趴在栏杆上，盯着一片在水滴拍打下东摇西晃的芭蕉叶，有些出神。“记得当时我们被人纠缠，丽娜姐一脚踹开大门冲进来扔了一袋面粉，举着打火机凶巴巴地警告对面，再敢惹麻烦就同归于尽。真的帅呆了，简直是正义女神降临。”

李暮点头赞同：“是啊，虽然后来我们被罚打扫一个星期的活动室。”

柳易接了话头，继续回忆当时的场景：“你不服，抱了两只小狗来舔面粉，越弄越乱，又被罚登记全校的流浪猫狗，每只小动物都要拍照片起名字记入档案。”

“别说那会了，现在也照样不服，凭什么要我一个受害者承担后果，总有一天我要回去砸钱买回我们的公道。”李暮盯着景色，语气随意，但其中的倔强并不少。

“早就忘记了吧，没人记得的。”柳易对比并不乐观。

“只要钱够多，出生前的记忆也能翻出来。”

“那你现在有钱了吗？”

“还不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