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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参与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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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望亭前,灵璘先将一行人让进去,自己落在最后,才也要进门,旁边守着的那名正清弟子却抬手一拦:“止步。”

灵璘脚步一顿,心中生怒。他在正清一向身居要职,颇有分量,平时哪个弟子见他不是礼敬有加,哪里听过这样不客气的说话。

不过是暂离太微山,何至于人走茶凉,偏待到这个地步?

他拧紧眉毛,听对方又道:“掌门有令,不必多留,请回吧。”

灵璘这下觉出有些不对了,转头看去,此人身上是最寻常不过的正清弟子服色,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待着。

他在这门口一站,引不起半点注意,连灵璘也差点无知无觉地从他面前越过去。可他毕竟没有掩盖真容,灵璘看清之后,脱口道:“灵弦师兄?”

灵弦点了点头:“有阵子不见了哈。”

灵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两人分属同辈,平时交游不多,这个他记忆里天资悟性俱佳的师兄,修行有成后并未一跃成为门中显要,而是长年居外。

说是在各地宫观行走,实则就是做着游探的活计,隐名匿踪,只听从掌门亲自调遣。不熟悉他的弟子只知其人,不清楚底细,太微山上的同辈则是大多都有点怵他。

光是这面对面都能叫人忽略的古怪技艺,就让灵璘背上发毛,这阵子他在观中驻守,都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被召回的。他不由得低声道:“掌门莫非……”

“真要继续问吗?”灵弦歪头道。

灵璘回过神来,止住了话头。他向着石楼一礼,权作拜见了掌门,告辞道:“师兄保重。”

“去吧。”灵弦摆了摆手,这个不太着调的师兄此时终于算是有了点师兄的样子,“你也多加小心。”

望亭中,嘉木浑然不知刚刚与那个曾交过手的人擦肩而过。他仔细听着正清掌门的交待:“……纵使这是天魔的沉眠时期,渊山中也情形复杂,勿要擅动灵气,在此间运用术法时,未必会和平日一般,各位谨慎行事。”

封掌门轻声道:“正应如此。”

海纪在一旁只是默默颔首,看得出生疏,她也显然无意拉近与正清的关系。两派祖上曾是一家,昔日争端已成过去,旧有的龃龉时至今日并不剩下什么,然而对于正清这一盘踞中原的庞然大物,羽虚还是选择了敬而远之。

若非为了这一要事,她也不会千里迢迢亲自赶来。

嘉木骨碌碌转着眼睛偷瞄,他虽无缘参与,却知道师父和正清在海绡师叔的旧事上有过一番交涉。究竟谈了什么,有何结果,他不得而知,如今在正清掌门那板正严肃的脸上,他也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正想着,灵霄忽朝这边投来一瞥,让他心虚地僵住了。灵霄并不在意,只是说道:“海纪掌门,你这位爱徒年纪尚轻,要留在此处等待么?”

“不必。”海纪答道,“他修为不深,但足可信赖。”

灵霄略一点头,不再多说。嘉木则是被师父这话说得满脸放光,背都挺得更直了,另一边的封掌门侧头笑道:“你也多照应罢。”

他师弟方天南冷淡地说:“自然。”

灵霄再度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随即转身先行。到了庭中一株古树下,向着那井台似的通路入口处纵身而下。

瑶山的两位跟随其后,到了他们这边,海纪一扬脸,示意他先行。有师父在背后,嘉木也没那么紧张了,一咬牙一闭眼,就冲着那井里跳了下去。

他听了灵霄之前的指点,知道里面是个斜坡,也依言收起了法器,可在没入黑暗时,那沉滞的灵气触感如同异域,还是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一个恍惚,就在山壁上碰了一下,接着他再难保持稳重姿势,一路稀里糊涂地往下滚。

天旋地转间,突然有一只手横空伸来,提住他的领子,接着极为精确地一抖,卸去其余冲力,让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正正好好地站直了。

嘉木透过黑暗,看到前方几步远处就是水潭,不禁后怕,不敢想象刚被师父夸完就摔个落汤鸡会是什么尴尬场面。他看向伸出援手的那人,方天南仍旧面无表情,在他开口才说出一个“多……”时,就冷酷地打断了他:“不谢。”

嘉木:“……”话憋回去了好难受。

等海纪下来时,他已经老实站好,看不出翻滚过的迹象。几人到齐,灵霄在前引路,依次向着水面上那凭空开凿而出、犹如一条绷直绳索的石桥上走去。

嘉木小心谨慎地走着,心事重重。这次未曾宣扬声张的渊山之行,三位掌门都只带了最熟悉的可信人选,起初他因被师父选中而不胜惶恐,担忧自己会拖后腿,而细思下来,他又渐渐领悟了其中的意味。

羽虚门中风气平和,平常不大会争强好胜,关起门来过安稳日子,但也不可能事事一心。师父力主对已经远走的海绡师叔施以援手,其后又决心涉入中原仙门的纠纷,这些与羽虚避世习惯不合之处,虽不至于饱受指责,却想必也承担了许多压力。想明白这些后,嘉木越发感到师父对他信任之中的重量。

水上的藻光在他们四周浮动,犹如星空倒映其中。嘉木纷乱的念头渐渐冷却,不再去想那些无谓的担忧,在这冷寂的黑暗里,尘世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

“留心道路。”前方灵霄沉声提醒了一句。

他们经过渊面中央的分岔路口,从此处,台阶向下延伸,泛着星点的水域被他们抛在身后,最后的光芒也消隐无踪。封掌门袖中跃出一道纤细的光焰,在众人上方照明,嘉木感受不到一分一毫的灵气变化,猜测他是运用了最低限度且极为稳定的术法。

即使修士多能在夜里视物,有一点光亮也让人宽慰。随着他们一路下行,仿佛幽暗逐渐向无垠之中膨胀,而他们越走越小,越走越低,正在一步步将自己深埋。说掩埋或许不算恰当,并不需要坑洞或缝隙,在现世与虚无的间隙中,他们只是几粒飘落的微尘。

嘉木定一定心神,惊觉自己的思绪已经游散了好一会儿。石阶降到尽头,他脚下踏到了平整地面,万籁俱寂,这里已是渊底。

镇印之门静静横亘在他们眼前。嘉木敬畏地看着这历经岁月的古迹,拙朴的石门未经精雕细琢,似乎是从山岩中直接削凿,与四壁浑然一体。

三位掌门分立在侧,各自运使法诀。不见什么异象,片刻之后,镇印之门微微震动,随即一寸寸地挪移开来。

石门厚重,转动时却无声无息,显然并非由机关驱使,那些与山岩擦碰时的动静,些许砂尘滑落的声响,同样细不可闻。当它停下时,门中已张开了可供一人出入的通路,当中幽深一片,术法造就的光芒越过门口,也即隐没不见,仿佛都被吞入了黑暗之中。

嘉木屏气敛息地看着这一幕。多年来,仙门从未在镇魔以外的时候开启过镇印之门,师父也和他交待过,依照渊山封印的构造,当天魔未有异动时,此举不至涉险——但那也是从常理而言的推断,最近这段日子,不合常理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多。

开门时,他不自禁地提心吊胆,全神戒备,事实上最后也没有什么东西从门里冲出来给他一巴掌就是了。

灵霄从袖中取出几枚物件,在手中一握,待它们亮起,便递给身旁两位掌门。光亮是从锁在琥珀里的东西发出,不知是某种宝石,又或是海中明珠,但当嘉木凝神细看时,却发现那被封起的是一缕水流,在琥珀中仍旧轻轻流动,映出纯净的银辉。

这些照明之物在三人那里,效果不尽相同。封云手中的光亮如云雾朦胧,柔和地向四下铺展,而海纪那缕光灵性内敛,澄明通透,好似一盏银灯。

嘉木一个本职炼器的修士,最爱搜集各式奇珍异物、稀罕材料,得不到手也要记下讯息,近来在中原又长了许多新见识,可是仍然猜不出流光的正体究竟为何。

倘若知道此物的真正来历,想必他也不会哀叹自己才疏识浅了。正清的法鼎身为镇派重器,就如同仿照其形制而铸造的诸多仪鼎一般,当中也会凝结净水,只是颇为珍稀,虽有着映照心光之效,却不会拿来实用,都被门中妥善收藏,因而在什么典籍传说中也不可能找到记载。

灵霄将手中光亮托起,照耀的范围将众人都笼罩其下,那光芒仿佛磐石般稳定。他走在最前,三人的身影逐次没入镇印之门中。

*

夜阑风平,月下西山。衡文山长独坐厅中,面前两杯残茶,窗上雨点渐疏渐静,那依旧历历在耳的,只是这一夜的余声。

毓秀掌门已经离去,那阵凛然寒意仍未曾消减,在此徘徊不尽。越过空了的坐席,山长的目光环视着这间堂屋,虽然很少在此会客,但他还记得曾经他是如何安排这里的陈设;清漆花架,六扇的松竹通景画屏,哪怕一对青瓷灯座,也是他亲自选来,妥当安置,务求端严庄重。

那时他意气风发,坚信衡文在他治下必将兴盛,决不辜负先师乃至历代山长之名。回首多年在任的历程,他不甘心也只能承认,衡文书院还是那一尾困居的池鱼,延地这一片看似清浅的水潭,就如泥沼般使他们深陷其中。

他看过许多门派由盛而衰,即使是昔年六派,也不是没有凋零光景。钟溪隐没于苍山,羽虚被曾是一家的正清逼迫得远走燕乡,瑶山数度起落,但命硬到每每都有人在关键时候撑起大局,也不知该说这运气好还是不好。

而衡文就是衡文,不会与他们中的哪个相似。他们建立于一国一地上的根基,因另起炉灶而元气大伤,在旧法传承失落后,更是反受其困。事到如今,倘若不能另寻他路,属于衡文的宿命或许就是彻底融入延地,与国朝相伴相生,虚耗气数,渐渐被历史冲刷而去。

能看清楚的不止他一个,衡文当下的态势,许多人都能想得明白。然而他们也只是望着命运如此推移而去,只因为那结局远在未来,而现有的一切仍似鲜花着锦,改变的代价是如此之大,下定决心又是如此之难。

天地灵机尚有盈昃之期,兴亡更替,正是因果循环。可是身处其中,又岂有不挣扎的道理?

山长起身走出屋外,黎暄在不远处守候,见状连忙上前。山长看这个弟子神情忐忑,想必是对刚才的会见有些忧虑,这也不能怪他有失稳重,毓秀掌门一贯如此,走到哪里都能让人感到不小的压迫。

“不必担心。”他说道,“毓秀会依约照应。”

黎暄松了口气,低头道:“都仰赖师父的安排。”

听着他恭敬的回答,山长不禁想起了另一个说话总是不怎么顺耳的弟子。接到了那样形同贬谪的调令,此刻他应当已经到了轩州,怒气冲冲地住进了当地的书阁吧?

尽管不服不忿,也还是会依令行事,不打折扣,这么能认死理,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会教出来这么一个倔头。

黎暄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向来不露形色的师父,脸上不知何时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伸出去上前的手不由得一顿,山长也并未注意,只是轻轻摆手,示意他无须搀扶。

两人往书院北侧走去,一路上,天色还是黑沉,纱灯映在雨后的青石路,照得积水上断断续续地微亮。还不到破晓时分,徐来的轻风已似送来了又一日的崭新气息。

这平凡无奇的晨风,湿润得有些钝,无论是书院中一众寻常弟子,还是数十里外新宛城中的达官显要、贩夫走卒,都能自在地迎着它的吹拂。于山长而言,这却是难得的奢侈。

山长缓步向前走着,在寂寥中感到了久违的轻松。或许其中有些许来自现今这副身躯,虽是消耗甚巨才修补而成,又难以持久,却毕竟能够叫他暂时摆脱僵滞,离开满是衰朽气的暗室,来到这清风之中。

但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在那无数个竭尽心思筹谋的日夜之后,他终于不必再质疑对错,思虑他将会把衡文带向何方,自己又是否会成为千古罪人。诸事已定,落子无回,他只需要走向他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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