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在山坡前停下,把肩上担子搁在旁边,歇一歇脚。他回望来处,石径掩没在青草之中,经过了一季的雨水,山间绿盖如云,树丛中疏疏落落的毛羊花迎着日照,光华亮丽,像是在那葱茏翠幕里筛下来的一大把金粉。
金灿灿、黄澄澄的东西总是惹人喜欢。看着那野花,篾匠又想起前阵子的事情。
他每回把米面酱醋的杂物担到山上的正清观去,很少会见到观中的人,只把东西在偏门放下。门边的碟子里有银两,供采买所用,常常放了太多,他可没这个胆子贪仙长的回扣,取了所需就是。
那一回,就是他在山路上怀疑自己见到了幽魂之后——虽然只有惊鸿一瞥,还是害得他睡不好觉,满脑子都是那些凶妖厉鬼化作美人来夺命的传说。下一次上山时,他忍不住鼓起勇气去敲了正清观的门,想让仙长敲敲,他是不是真的撞了妖怪。
未想到,敲了半天也不见回应,观里竟然空无一人。
不会是那妖鬼把正清的仙长也捉走了吧?他战战兢兢地下了山,越想越害怕,没了正清观,他们这小小的渊守村哪有一点抵御邪物的办法?
在疑神疑鬼中又过了半月,所幸期间无事发生,到了又该送东西的时候,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山去。
他想象中的可怕事情并没发生,山上那座小小的正清观里又来了人,仪鼎中的净水清澈如常。偏门边的碟子里,叠着两个小金饼,几枚银锭,把他吓了一跳。
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金子,他突然明白过来,正清观里应该是换了人。和以前的仙长相比,新来的更加不通庶务,以至于完全不知道柴米油盐该值几钱。
见此情形,他不敢多打扰,以后仍然是照旧例上山下山。想起原先曾在观中长居的仙长,还是会有些惆怅,对方照顾过渊守村,他却连告别也没说上一句。
话又说回来,能从这荒山僻壤回到仙门,应该对他们是好事吧?
“……听说灵璘被派到这来蹲着了,等会说不定能见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飘进耳朵,让篾匠差点从靠坐着的大石头上滑下去。
他跳起来,四下张望。人声从远处传来,山下石径拐弯处隐约有两个身影,又有一个女声说:“都告诉你了,到了这边讲话仔细点。”
之前说话的少年道:“呃,对,是灵璘师伯。”
女声道:“什么师伯,是师叔!我当年来中原的时候,他还是个浑小子呢。”
“师父,您不是说讲话要仔细点……”
“那是让你仔细点。”女声说,“你师父我办完事就回去了,找不到我身上,你以后可是还要在中原混呢。”
少年迷茫道:“可是师父你要是把人家惹毛了,不会算到我头上吗?”
“那你就自求多福喽。”女声答道。
“……”
在篾匠不无惶恐的注视下,转眼间,那两个闲聊着的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崎岖的小径对他们犹如平地一般,不见疾步,却片刻间走完了篾匠自己要爬老半天的山路。
为首的女子身量高挑,发髻上扎着竹青的绢绸,篾匠不知那是燕乡习俗的衣饰,只觉得她装扮异于常人,见所未见。她身后跟着个少年人,背上背着藤箱,手里也提了一只,此时正探头看过来。
篾匠手足无措:“两位……两位仙长……”
他瞧着这两人不像是正清观的,衣服上下一点紫颜色都看不到,虽说逢人先叫仙长就没错,但他还从未见过正清观以外的高人来到山上,不由得心中忐忑。
“你是要送东西到山上的正清观?”女子看了看他,一口道破。
篾匠紧张地点点头,女子道:“莫要去了,今天这正忙着,赶紧下山回去吧。东西我们给你带上去。嘉木!”
她身后的少年扁扁嘴,听话地走上前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提起担子下的包裹。
沉重的包裹在这公子哥般的小白……小仙长手里轻若无物,看得篾匠着实羡慕。照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听话赶紧走,可是摸了摸怀里的竹筒,他又有些犹豫。
“对了,是还没拿到钱吗。”女子误会了他的反应,又道,“嘉木!”
篾匠:“……”
被支使得团团转的少年叹了口气,放下两手里拎着的东西,开始在袖子里翻找。
“不不,两位误会了,正清的仙长早已给足了银钱。”篾匠连忙解释,“只是以往上山都能在仙鼎中得赐净水,村中有孩童近日受了风热,指望着净水去疾,可否能叫小人打上一筒就走,绝不多留……”
看女子皱起了眉头,他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若是逾越了,便不敢多打扰。”
女子道:“仪鼎的水,治些小病确实不错。可是你上来下去,又要半天,还是算了吧。”
听了这话,篾匠不敢多说,垂头刚要告退,听到对方第三次叫徒弟:“嘉木……”
“是是是。”不须过多吩咐,那叫嘉木的少年已经领会了意思。他从袖子里抖出一只绣着青竹的钱袋,愣了愣又塞了回去,再抖就抖出了一个瓷瓶,拔开盖子一瞧,重新塞好,递到篾匠手上。
“治个寒症热症都简单,一次用半丸再切半。”他用手比划道,“兑水喝,小娃娃可以再少点,这个量喝多喝少都没事,就是多了浪费,剩下的留着以后用哦。”
篾匠不禁要千恩万谢,只是刚谢两句就被女子打断了:“好了,快回去吧,早点下山。”
她神情严肃地告诫道:“这种时候最好离这里远远的。”
揣着仙药的篾匠归心似箭地下山,往山上去的两人则一时间没说话。少年步履轻快,登上陡坡,抬眼望着逐渐染上霞色的晚空。
他正是来自羽虚的白嘉木,刚经历了对初出茅庐的新手而言太过于刺激的凝波渡之会,自觉得这次游学已经无限圆满,师叔也找到了,大场面也参与了,一时间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还没等他乐呵太久,接了他传讯的师父就从燕乡火速赶来,让他从春风得意的少侠当即沦为东奔西跑的拎包小厮。
他的师父,羽虚当代掌门海纪,辈分上是海绡、海文这些弟子的大师姐。师父难得离开燕乡一次,在中原也如往常般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地定下了后续事宜,又从仙门这一团糟的局势里抽身而出,没有掺和几大派的纠纷。
只有在和海绡师叔相谈叙旧的时候,师父才难得显露出感伤的一面,让嘉木大开眼界……虽然他刚听了两句就被撵了出去。
如今他们来到渊山,此行或许是中原之旅最为险峻的一环,嘉木嘴上不说,其实已经好几天都睡不好,只靠入静度过夜晚。在面对不可知之事时,无论是修道有成的所谓“仙长”,还是山中的凡人,那股犹疑不安,其实也都无甚差别。
半山上,海纪忽道:“怎么还用上静流部的药了。”
“这……这?”嘉木结巴了一下,“咱门中也没禁这个啊?大家不是常常都……”
师父到了中原后,看出来他有点忘乎所以,这阵子没少教训他,非得杀杀他的锐气不可。嘉木挨骂也挨习惯了,可还是觉得这回被骂得很没道理。
静流的各色成药、丹丸,向来真材实料,就连中原仙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用着。他们羽虚本就在燕乡,与妖族关系并不差,年年从静流部进货,怎么这还能惹师父不高兴了?
“没说不让你用,总归换个瓶子,别拿人家原装的吧。”海纪看着弟子那没心没肺的样就来气,“中原不比燕乡,妖族的事情少提,更别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跟妖族扯上关系。”
“啊,那……是不是得拿回来换一个?”嘉木傻眼。
“这是正清的地界,刚才你给人家药倒是不碍事,否则我便早说了。”
海纪袖子上一条织带无风自动,狠狠拍了徒弟后脑勺一下,“是叫你以后警醒点,别拿着静流部的瓶子罐子葫芦之类的乱给人!”
嘉木被拍得一个趔趄。他是有点心大,但也不傻,转个弯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刚刚那药瓶只是寻常的石玉,不带刻字,也就罢了;万一他以后把带着妖部图样的器皿给了哪个中原的凡人,被留在家里,传给后人,说不准就会给人家带来意料之外的麻烦。
“是我莽撞,再不敢马虎了。”他乖乖认错。
“知道就好。”师父没再揍他,只是警告道:“特别是延国,那里对妖族最是排斥,你也在延地待过,好好回想一下有没有招惹过是非吧。”
嘉木真就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番,最后确信自己没干过这种事,想完了一抬头,他们已在正清观门前了。
见多了大城里气派的正清观,这座荒山之上的宫观相比之下就只是前后几座小房子而已,但修得方方正正,瓦檐一尘不染,并不显简陋。
在嘉木眼里,站在仪鼎边的灵璘那紧绷绷的脸可比景色要赏心悦目。他和灵璘没仇没怨,只是因为海绡师叔的事,他对正清都没什么好印象,而且这人在凝波渡上真是够显摆的,不烦他烦谁?
搞不好正清就是故意让他在前面大放厥词,这么一想,正清掌门也没留什么好心眼。
如今把他放在渊山附近的正清观里,与其说是冷待,不如说派个得力者在这关键时候负责守备。虽然知道这点,在看到他刷了糨子一样的表情时,嘉木还是忍不住想笑。
灵璘看着心情不怎么好,礼节却不会有错,拱手上前参见。海纪寒暄两句,直入正题:“现在便要过去么?”
“烦请在此稍待,瑶山的道友还未到。”灵璘道,“观中备有清茶,两位不如入内暂歇。”
海纪道:“不必了,就在这等。”
他们不再交谈,山风拂面,远望斜阳坠入夕雾,此情此景,也有几分意趣。
嘉木仍然觉得在这傻站着很无聊,但他的心神也被灵璘刚刚说的话吸引了,说是瑶山来人,那莫非……
才想到这里,树木掩映的石径上便转出两个身影。一看清来者模样,嘉木那刚刚充满的期待就像是被戳破的河鲀,咻地一下漏了个干净。
倒不是说他对瑶山掌门和那个姓方的剑修有什么意见,可是都在凝波渡上认识了,也没什么新鲜的,他还以为能看到那众所周知的另一位呢……要说谢玄华他不也见过一次了?那当然是能多见就要多见啊,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嘛!
嘉木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念叨,跟在师父旁边,老老实实地行礼致意。
封掌门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他师弟也依旧是那副别人欠他钱的表情,就是看起来好像欠的没那么多了。海纪打过招呼,下一句话就是:“谢师兄没来么?”
嘉木:“……”
他还只是心里想想,师父可好,直接上来就问。
灵璘的脸色微微僵硬,封掌门笑道:“此次是六派内务,却是不大方便相邀。”
谢玄华在凝波渡现身后,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自此引起的种种波澜,仙门各家心里多少有数。眼看瑶山如今的掌门没用什么太平话搪塞,而是直言以告,在场众人面色各自不同。
海纪道:“原来如此,可惜。”
灵璘不由得又瞥了她一眼。封掌门对这些视若未见,转向他道:“闲话来日再叙,还请灵璘师弟引路吧。”
去往渊山南望亭的小路陡峭曲折,一路上阵法层层布设,或明或暗,非得有熟知之人带领不可。他们一行抵达时,日色已尽,山中沉沉暮霭,渐趋幽深。
一座古拙的石楼立于山隘峭壁间,楼前悬有灯盏,另有一名正清弟子在门外守候。嘉木跟随师父身后,从崖上飘下,落在廊前。
他一路上都用胡思乱想来分散心神,好叫自己别在紧张中露怯,这时却也难免惴惴不安。
此处便是六百年前修筑的南望亭,渊山的入口就在其中。世人已渐渐遗忘了对天魔的恐惧,也能轻易地谈论起渊山镇魔之业,然而真正身临此地,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沉重,又远非两三故事所能记述。
灯火耀目,嘉木随着众人进了望亭,一时间有些恍惚,只是僵硬地向前走,搞不清两条腿是怎么挪步的了。他不禁想着,当年海绡师叔应约而来,明知将要面对凶险的天魔,是否也会慌张?还是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呢?
茫然若失间,他感到师父将一只手放在了他肩上。
正清掌门灵霄在望亭中负手而立,似已等待多时。昔日在渊山与王庭缔约的六派其三,此刻终又齐聚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