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八个人,五人都师出青涟山。是否要下定决心毁掉自己长大的地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替他们去做。
毂梁氏三人纷纷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
方苓垂下眸子,半掩的眸光中满是痛惜。
“师兄……”她开口,声音干涩:“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
顾延拾起折扇插回腰间,像是想露出一个轻笑来安抚方苓,却最终还是失败了,便干脆放弃道:“多说无益。他既然封山,怕是准备启动源鼎了。我们……需要早做决断。”
方苓双手紧紧攥拳,半晌才复又松开,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源鼎不该存在。”
众人目光便都落在了顾延身上。
顾延道:“我与阿澜、阿崟正是为此而来。”
沈长渊眼神坚定:“誓死追随师尊。”
至此,决断以下。
就在众人准备出门时,一个纤瘦人影却忽地出现在了门口,背光而立,伸出一只清瘦的手腕扶着门框,像是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站立一般。
顾延眯眼仔细分辨片刻,才认出这人竟是林昇。
林昇平日里总像随时准备开屏一般,丁零当啷挂上满身环佩,珠翠发冠更是高高戴在头上,整个人都像一个盛气凌人的小孔雀。
可如今他摘下满身饰品,只穿一身普普通通的青涟山青色弟子服时,才让人惊觉这不过是个身形瘦削的少年,身量甚至都算不上高,像是还未长成一般。
他的下颌极尖,皮肤本就透着一种娇生惯养出来的白皙,此刻更是一片苍白,连唇瓣都没有多少颜色。
毂梁奕快走几步上前,揽过林昇的肩膀:“阿昇,你不是不舒服么?快去休……”
“我不需要休息。”林昇却推开了毂梁奕,看向所有人,素来咋咋呼呼的人此刻前所未有地冷静,嗓音仍旧稚嫩,语气却已然沉稳:“我方才都听到了。你们……是不是打算去摧毁青涟山?”
“阿昇。”毂梁奕皱起眉头:“这件事不用你担心。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顾前辈和小叔呢,所有事情都能处理好的,你安心休息就行。”
林昇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一般:“此刻青涟山已然封山。你们打算怎么办?”
林昇所言,的确是一大难点。
各大门派的封山大阵往往都是从立派之日起流传至今,经过数年无数代人层层加固,是最稳固的一道防线,轻易难以撼动,更不要提青涟山这般历史悠久的千年大派。
他们目前的确尚未想到什么好办法去攻破,为今之计只有强攻。
却听林昇道:“我知道开山密匙在哪里。”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却没有人主动去问林昇什么。
林昇眸光微垂,声音里仍旧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们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自己修为和天资都很有限,没办法和你们相比。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师尊和父亲……都教过我。”
他看向顾延:“魔修和正道修士为何不能共处,这个问题,师尊同样为我解答过。”
一时默然。
无论是林员外还是谢成今,他们都很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们对林昇的爱护之情都不是假的,不希望林昇有哪怕一步行错,可自己却是一头扎进了这条再没有回头机会的路。
顾延率先询问:“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找。”林昇道。
然而却没有人动作。
顾延叹息一声,有些不忍。可如今情形,青涟山恐怕即将覆灭,林府能否继续繁荣下去也未可知。
从今往后,林小少爷过去繁荣富贵,被人保护的日子恐怕是要一去不复返了。他不能一直这般天真下去,否则在肉眼可见的来日,恐怕就要吃不少苦头。
因此顾延终究还是说出了这个残忍的事实:“林昇,我相信你是好孩子,也相信你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出自真心。但是……源鼎一事事关重大,一分也不能冒险。所以……”
林昇怔怔看着他,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一般,半晌才道:“所以……我需要避嫌,是么?”
没有人说话,但态度已然分明。
毂梁奕有些不忍地别开了目光。
情感上,没有人愿意怀疑自己的同伴,但理智上,谁也不能保证林昇是不是真的能够将公正坚持到最后一刻,能做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师尊被打败。
林昇喉间像是被梗了什么东西,半晌才道:“好。密匙就在我爹体内,这是我方才去问了我爹,他告诉我的。”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谢成今并不打算和林员外合作。
正魔大战刚刚结束时,青涟山百废待兴,的确需要一大笔钱。谢成今思量良久也想不出应该从哪弄出这笔钱,偏这个时候,林员外找上了门,愿意慷慨解囊。
谢成今自然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他太需要这笔钱了,于是没有细想,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份慷慨解囊,谢成今获得了在青涟山自由出入的机会。
看着弟子们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的容颜,看着修士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化的容貌,林员外终究还是心动了。
可他也清楚,自己早已过了适合修行的年龄,早已来不及了。
谁料就在他正在替自己惋惜遗憾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竟然撞见谢成今欺骗新入门的小弟子,将对方残忍杀害。
那大约是谢成今第一次动手,他脸上的惊慌与颤抖丝毫也不加掩饰,连林员外都有所察觉。
他甚至慌张到没有察觉林员外这样一个普通人的存在。
林员外大喜过望,以此作为要挟,让谢成今替自己想办法,让他不需要修行,就能拥有超过常人的寿命。
那是第一次,林员外在谢成今眼底看到了杀意,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因为那是林昇的父亲,也是青涟山如今的资金来源。且那个时候的谢成今或许还没有陷得那么深,他尚存一丝人性,做不到轻而易举杀死一个相熟已久的人。
思量数月后,谢成今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将林盱眙与青鸾融合,炼制成灵鼎。
如此一来,既可以满足林员外想要长生不老的愿望,又能够将对方拉到和自己同一条船上——林盱眙只要想继续维持自己的寿命,就不得不靠吞噬旁人血气来维持青春。
而待他手上沾满鲜血,他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揭穿自己?
林员外起初并不知道被炼制成灵鼎的危害,欣然接受谢成今的提议。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二人这些年来狼狈为奸,早已不知造下多少孽。
但因利而合的关系终究是不稳固的。
谢成今为了确保林盱眙不会背叛二人的合作关系,强行骗他将自己炼成了灵器,林盱眙即便接受了这一事实,心中怎会丝毫怨念也没有?
他知道谢成今不信任自己,所以他必须为自己找到一条同样可以用来制衡谢成今的武器。
于是他想到了封山密匙。
这原本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轻易拿到的东西,可林盱眙这些年来和青涟山一众弟子和长老都太相熟了。
这原本不可能的事,竟当真被他做到了。
他将密匙封进了自己体内。如此一来,谢成今只要不希望青涟山被旁人攻破,只要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就不得不留心保护林盱眙的性命。
林昇虽然修为并不算突出,但能够进入前一百,其实在寻常修士中也已经十分难得。
让修为高于他的弟子看守,恐怕大材小用,一时半刻间也很难抽出合适的人选;可若让修为一般的弟子看守,又怕生出变故。
无法,最终只能将邢澜和林子崟流了下来,其余一行人带着被五花大绑的林盱眙一同前往青涟山而去。
因为带了个毫无修为的林员外,他们又刚好人多,便干脆没有御剑,一行人乘坐仙船行驶。
林员外此刻已经全然没了富商的气派,虽然身上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但终究还是显得疲惫不堪。
不知是什么人用清洁咒帮他洗去了身上血污,好歹没让他太过狼狈。
顾延想起此人刚到灵水镇客栈时候的颐指气使,和那一车车仿佛般不完的日用品,不由唏嘘。
若老老实实做他的生意,何至于此呢。
“你知道此行,你的下场是什么么?”顾延问。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林盱眙整个人冷静了不少,此刻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知道啊。我和谢成今一起杀过那么多人,你们肯定不会让我活着的。”
“那你也肯说出密匙的下落?”
林盱眙沉默了片刻。半晌,才缓缓道:“我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让自己不要老得那么快而已。可后来……”
他抬手,戴着沉重的镣铐抹了一把脸:“我其实也只是个做生意的啊,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有多害怕吗?我回去做了好几宿噩梦。”
说着,林盱眙自嘲般笑了笑:“可已经上了这条贼船,我下不去了。到了后来……我大概是疯了吧,我竟然慢慢习惯了,竟然觉得……反正被杀的那些也都是天子平庸的小弟子,反正他们本来也修不出什么结果,杀了,也就杀了。”
许多事情大约都是这样,起初觉得自己只会做一次,可一旦开了口子,便也就会渐渐变得习惯,变得麻木,渐渐也就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
顾延不想再和林盱眙多谈,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林盱眙拉住了袖子。
他抬眼,近乎哀求地看着顾延:“顾仙师,我知道我做错了,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死不足惜。但是……阿昇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戴罪立功,帮你们打开山门,如果我认罪伏诛……你们能不能……不要为难阿昇?”
顾延闻言默然。
半晌,他才道:“我们不会为难他。谁的错误谁来承担,他没理由要为你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林盱眙这才松一口气。
却听顾延接着道:“可即便我们不为难他,你有想过他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吗?”
“他曾是青涟山掌门座下亲传弟子,也曾是青州城首府林府的林小公子。他曾风光无限,享尽荣华富贵与旁人的照顾和敬仰。纵然我们不会为难他,可你有想过这件事之后……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