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鹤问他：“既然是猜测，你又为何如此笃定？”

老人顿了顿，随后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最早被城主的护卫队送到暗城中的人之一。”

“与我同一批进来的人，全部都死了……”

十年前，他与朋友同饮酒，因一句无心之失被护卫队抓了起来。

他那时还年轻，且酒壮怂人胆，见这护卫队又来给展霄说话，他便起了怒。

“你们到底是明雪城的护卫队，还是展霄的护卫队？怎么哪里有人提展霄，都有你们出现。”

护卫浑身上下都被裹在黑色的外袍下面，这时候听他这样一质问，竟然犹豫了起来。

他更觉得自己有理，便说：“而且你看你们，自从展霄进了护卫队，你们妖兽也不打了，家也不回了，天天裹得严严实实，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

“我看你们弄的才像妖兽！”

他说完这话，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就是暗城了。

这里诡谲得很，暗城的格局与明雪城一样，他在这里甚至能找到他在明雪城的家，但之所以说它是暗城，便是因为这里常年暗无天日。

充当光亮的，只有每一户门口亮起的青色灯笼，这青色灯笼像极了诅咒，明明挂在他们的家门口，却怎么也进不去。

就算是他扒着门缝想要往里面看，也是看不明白，里面好想有黑色的大雾笼罩着，叫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呆了不知几天，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但奇怪的是不觉得饿，只觉得累。

他与朋友们后来确定了一种计算时间的办法，青灯亮起为昼，青灯熄灭为夜。

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青鹤打断了他。

“什么青灯？”

老人愣了愣，随后道：“就、就是这里点着的青灯啊。”

青鹤环视一圈，这里哪有什么青灯，分明是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是幻术，这些人中了幻术。

但为什么他们能看见，而青鹤却看不见？

幻术的条件是什么，难道是只有明雪城的人才能看见么。

青鹤微微蹙眉，看向崔盛雪：“你能看见这些青灯吗？”

崔盛雪有些茫然：“能看见……这里的确到处都是青色的灯笼。”

崔盛雪不是明雪城的人，她到这里也才几天，说明不是这个条件。

青鹤不再言语，只默默记在心中：“罢了，你继续说。”

老人就继续说了起来。

青灯燃起是为昼，青灯熄灭是为夜。

按此计算，他们酒友一行四人，第一个人死在第三天的夜里，第二个人死在第四天的白天，第三个人死在第六天的夜里。

他们死因各异，前面二人的死因，乃是走着走着化成了灰，就这样变成了一堆。

第三人的死法，却诡异极了，他逐渐失去了记忆，比起其他人的疲惫，他更为容光焕发，也逐渐不觉得疲惫。

甚至忘记了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老人在那几天，一直以为活到最后的人是他。

只是他也死了，而且成了最诡异的死法，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公鸡，他浑身皮破肉绽，有公鸡鲜艳的翎羽从他身上长出来。

他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想起了自己是谁，但等他全部记起时，他也完全变成了一只鸡。

会打鸣的鸡……

没人知道老人第一次听见那个鸡打鸣的时候有多恐慌，他看见那只鸡侧着眼看他，下眼睑缓缓向上包裹住眼球，鸡冠颤抖。

明明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但他只要一想到这公鸡是他的朋友，他就恶心得想吐。

很长一段时间，他宁可那个朋友跟另外两个人一样，是变成了灰。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崔盛雪忍不住问。

老人终于讲到了关键之处，他看着崔盛雪，说道：“还记得你们醒来时所在的那个地牢吗？”

老人缓缓说道：“我原本在里面等死，可到了地牢里，力气才慢慢长出来。只要一离开地牢，我便又回到原来那样疲惫的状态。”

“经过我自己的尝试，在地牢里待够七日，就有机会不变成灰，也不变成奇怪的动物。”

“而之所以说有机会，正是因为这并非必然。”

“也有人失败。”

崔盛雪沉默了，随后看向了青鹤。

青鹤对地牢也很感兴趣，他们眼中的地牢，在她看来又会是什么呢。

“既然这样，”青鹤做了决定，“崔盛雪与陈望先去地牢里吧，劳你带路。”

老人这才松了口气，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棍向外面走。

崔盛雪扶着陈望，三人跟在他身后。

青鹤还在与老人谈论着什么，崔盛雪点心思却在陈望身上。

她眼角似乎看到什么光闪过，崔盛雪揉了揉眼睛。

但……那好像不是错觉，的确有什么东西是白色的。

崔盛雪看向了陈望低垂着的头顶，随即忽然找到了怪异的地方——陈望的头发。

肉眼可见地白了……

“师父……”崔盛雪声音颤抖着喊了青鹤，“师父，陈望好像不太对。”

青鹤转过头去，她比崔盛雪敏锐许多，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陈望的苍老。

青鹤冷冷的瞥向了老人：“你尝试出地牢的七日规律，花了多少时间？”

“代价是什么？”

老人苦笑着，没有说话。

青鹤再度质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老人佝偻着腰，似乎疲惫极了。

“老朽今年……”他有些恍惚地说，“大概有三十二岁吧。”

……

暗城下的阵法会让人变得苍老。

青鹤想起了蜿仙镇的文芳，瞎眼镇长家里的那个女孩，鹰王口中的年逾古稀、行将就木的老妪，却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子。

青鹤用灵力盖住了陈望，说道：“快走。”

一行人动作加快了些，崔盛雪心急如焚，青鹤虽然用灵力盖住了他，但只能延缓，却不能让他停止变老。

等两人重新回到了地牢，崔盛雪把陈望扶了起来，触及到他的脸庞时，忽然泪水就掉下来了。

青鹤剑派初遇陈望时，他相貌硬朗，为人耿直靠谱，却有些不解风情，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但如今……

崔盛雪的葱葱玉指放在他的眼角皱纹上，两相比较，显得陈望苍老而丑陋，他的样子几乎像她父亲的同辈了。

崔盛雪不自觉地往下扑簌簌落泪：“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非要出去！”

“都怪我擅自要你保护我。”

“都怪我非要看什么沙漠落雪。”

“我们没有来过这里就好了……”

崔盛雪泪眼汪汪地看向了青鹤，泣不成声：“师父，师父你能帮帮他么。”

青鹤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在他们的眼中，这座地牢长什么样子，但在青鹤的眼里，这里像极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她忽然也记起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师父的居所。

他们眼中的地牢，是师父的书房。

时间过去了太久，再加之她和荼靡并没有在师父的居所待很久，所以她都忘记了，师父曾是一国的君王。

是荼靡复刻了这一切。

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复刻了师父的居所，相当于也复刻了师父的阵法。

师父的书房有一道阵法，荼靡在瑶池中所用的聚灵阵就是以这套阵法为雏形。

青鹤闭了闭眼，随后说道：“稍等我片刻，我补全这里的阵法。”

她顿了顿：“地牢里的阵法。”

荼靡觉得师父的书房是地牢？是因为师父经常在书房教她们学习术法么。

当时的学习，对青鹤来说是美好的回忆，那是她少有的轻松写意的日子。

可荼靡呢，当时与她一同欢笑的荼靡，原来一直将这里看做地牢。

青鹤与荼靡的确是有着这样奇怪的默契，她太了解对方，以至于看见她的“作品”，青鹤就知道她在背后的念头。

青鹤有漫长的时间补全师父的聚灵阵，她躺在瑶池底的那些年，只要有时间，就会想办法让聚灵阵的效果再好一些。

就这样过了千年，她好像在处理师父的“遗产”，好不容易脉络清晰了起来，在此处，她再次看见“遗产”最初的样子。

青鹤几乎是不自觉地叹气，手中却熟练地凝结了灵力。

怪不得老人在这里能慢慢长出力气，因为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让人能更好修习而设立的地方。

这是师父的“遗产”，不仅护庇了当时与荼靡大战后命悬一线的青鹤，也护庇了这些人。

灵力如光流转，一道大阵落成，重重的砸在地牢之中。

好想有一层涟漪铺开，他们脚下似乎有灵蕴一般的水纹。

陈望脸上的痛苦终于缓解了。

苍老的面孔如同返老还童，逐渐变回崔盛雪熟悉的样子。

可他白了一半的头发却回不去了。

崔盛雪喜极而泣，上前拥住了还在昏睡中的陈望。

现在，眼前这位三十二岁老人没有实证的猜测，被青鹤证实了。

暗城下面有两个阵法，其一是汲取人的寿命与精气，补贴阵主的修为。

其二是聚灵阵的雏形，也正是这个年幼又粗糙的聚灵阵，护住了不少人。

此事与什么展霄、沈抚远无关，是她荼靡的手笔。

……恐怕这些年荼靡恢复法力的原因，也与这相似。

她的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