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悟己峰上也起了凉意，那淡淡的银辉洒在山间，洒在屋顶，好似被盖了薄薄的一层细雪，平白叫人觉得凄冷。
张真人的屋子里一灯如豆，只有窗纸上透出一点温暖的橘黄光晕，将他在桌案边写字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张真人一直有一个习惯，每每遇到一个新的病例都要仔细记录下来，症状、应对之法、用药用量，都一应俱全。
他虽没有徒子徒孙，却也想留一部医书下来，如此，也不枉费这一身本领了。
徐无鬼则是拿着下午去山下买来的酒水坐在屋顶上，不时地仰头灌下一口。
“这蜀地的酒真是不错，清冽幽远，回味绵长，不愧是我师父在大漠里也心心念念的滋味，比葡萄酒和奶酒都有劲得多。”
徐无鬼仰头又灌下一口，顺手将身边放着的一个酒壶朝闻人杀扔去，酒壶飞驰而来，闻人杀虽然不能使用内力，却也精准地接住了。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上虽然拿着酒壶却没有喝，只在手里微微晃荡着。
酒水清冽如泉，被他摇晃之下不免溅起几朵清亮的水花，酒香越发扩散开来。
“你怎的不喝？那次我们在西域的时候，你可是千杯不醉的。”徐无鬼奇怪地看着好友。
闻人杀喟叹一声:“我其实不好酒，从前想醉，偏偏醉不了，可不知怎的，今晚倒有点害怕醉过去了。”
他将酒壶对着月亮遥遥举起，轻轻抿了一口，桂花的香气在夜间显得更加浓郁，平白添了几分缠绵。
明明才分别不久，他就有些想表妹了，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溯越的房间里来了一个客人，薛如是本是住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可等溯越从悟己峰回来之后，她就不请自来了。
“薛姐姐是说，六日后你要跟我们一起去苗疆？可你的伤还没好呢。”
薛如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这点皮肉伤不打紧的，要不了几日就能愈合，我听袁长老说，蛊虫被封住后，鬼帝怕是会派人追过来，有我一起也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再者苗疆偏远，我跟你们一道去了，薛菩提就更找我不到了，长时间留在游仙宫里总是不妥，这里毕竟人多眼杂，露出踪迹的可能性也大。”
见她下定了决心，溯越也只能答应:“那薛姐姐这几日可要好好养伤才是。”
薛姐姐说的也有道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此去苗疆前路未知，那里毕竟不是大穆的土地。
既已说定，薛如是也不多留，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天已经黑透了，溯越却有些睡不着，还有六日便要去苗疆了，恐怕是等不及师父和师姐回来了。
也不知师父那边如何了，有没有抓住薛自在呢？
如此过了五日，就到了封印子蛊的最后一天，闻人杀已经泡完了整整七次的药浴，蛊虫在他的气海里已经毫无动静，若不是用真气去探查，都快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看着张真人手上捻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闻人杀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冲他点了点头:“真人动手罢！”
徐无鬼也紧张地看着张真人手上这根又细又长的银针，这根银针马上就要刺入闻人杀的气海之中，只要刺偏了一丁点，将这蛊虫惊醒，就封不住它了，也不知张真人的把握有几分。
张真人的的手微微按压在闻人杀的小腹处，一股真气往他的气海慢慢渗透着，寻找着蛊虫的位置。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一般，良久，才见张真人紧皱着的眉头松展开，他目光如炬地盯着一处，手中真气开始快速聚集，弹指之间那根银针就没入了闻人杀脐下一寸半的位置。
银针一入皮肉之中，闻人杀就浑身一颤，全身真气都被带动得顺着银针刺中的位置汹涌而去，将那颗包裹着蛊虫的茧牢牢地钉在了气海之中。
“成了！”张真人吐出一口浊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颤抖着双手将银针捻出。
他这一针看似稀疏平常，可在落针之前，不说大废心神地探查蛊虫在气海中的具体方位，心中更是计算过千百次落针的位置和深度。
拔针之后，闻人杀只觉得浑身剧痛，这是因为蛊虫彻底沉睡后就不再吞吐他身上的真气和生机，曾经蚕食的真气混杂着生机，有少部分从它的身上溢出，这些突然出现的真气一瞬间就充盈在了经络之中，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张真人赶紧喊道:“快快打坐消化这些真气！”
这些真气本就是闻人杀自己修炼出来的，倒是不会跟他体内已有的真气发生冲突，只是是需要些时间把它们引导融合一番罢了。
门外等着的溯越听见张真人的呼声，心中顿时紧张不已，刚想推门进去就见两扇门扉开了，张真人神情疲倦的被徐无鬼扶着走了出来。
“张真人……”
见溯越欲言又止，满眼都是担忧，张真人摆手道:“已经成了，只等你表哥打坐调息一番就好。”
“实在是辛苦真人了，麻烦徐大哥扶真人回房去休息休息，我来守着表哥就好。”溯越不禁露出一个笑来，心也放回了原处。
徐无鬼也微微一笑:“溯越妹子放心，我会照顾好老神仙的。”
就在张真人刚要进屋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令他猛然僵下了迈进门槛的脚。
“看来你们已经成功封住蛊虫了。”
溯越一听声音，霎时惊喜至极地转过头去道:“师父！是不是你回来了？”
本以为在去苗疆之前见不到师父师姐了，不想就在他们即将出发之前，师父竟然回宫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红衣华服的美妇，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眼中都是宠溺的笑意，先是张开双手抱了抱溯越:“乖徒儿，可想坏为师了。”
然后，她抬眼往张真人处望去，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思念和孺慕之情。
“张真人，好久不见了。”
张真人僵硬地笑了笑，一把将徐无鬼推开:“丫……闵宫主，你……近来可好？”
闵天玑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徐无鬼一眼，略略提高声音道:“真人这是老来收徒了？是想找个徒弟在身边奉养么？恭喜啊！”
张真人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老夫不收徒的。”
徐无鬼只觉得一头雾水，张真人把自己推开做什么，不要自己扶他，偏要自己逞强地靠在柱子上。
闵天玑见他一把年纪，头发和胡子都全白了，性子依然跟从前一样执拗。她心中一叹，真是个老顽固啊。
于是她软下声来:“真人受累了，先回屋好好休息罢，晚点时候晚辈再来请真人过游仙宫一叙。。”
张真人不禁上下打量着闵天玑，急道:“难道你这次出去受伤了？”
听到张真人这话，溯越也不禁看向师父，见一老一小都是一脸焦急的模样，闵天玑啼笑皆非：“真人说到哪里去了，我这好好的呢！”
张真人讪讪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溯越早就知道师父跟张真人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见他们之间的相处又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张真人好似有些怕师父呢？
来不急多想，闵天玑就对溯越招了招手:“溯越，你来，师父有话跟你说。”
两人在院中石桌旁坐下后，闵天玑先是将溯越仔细端详了一番，见她气色比起之前好了许多，也安心了许多。
分开之后的事情，袁折枝已经告诉她了，她也为溯越高兴。
虽说薛如是的到来打乱了游仙宫原本的计划，可后面袁折枝也大致将事情圆了回来，影响不大。这次的事情中，唯一的变数就是，薛自在又跑了。
没想到鬼帝亲自出手，薛自在都能逃掉，这人难道是属老鼠的不成。
闵天玑暗暗摇了摇头，又关心起自己的小弟子来:“溯越，我听袁师姐说，你要陪着你表哥去苗疆？”
溯越以为师父这是不许自己去，哀求地看着她道:“师父，表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定要陪着他去的。”
闵天玑轻笑一声:“师父不是不许你去，只是我收你为徒也有段时日了，却没有教导过你什么，想起来，倒是觉得自己不太称职啊。”
溯越一听，上前一步跪在闵天玑脚边，含泪伏在她的膝头上:“师父已经救我助我良多了，能拜入游仙宫，溯越心中感激不尽。”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师父不过感慨一句罢了。”
闵天玑伸手将溯越拉了起来，轻柔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珠，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缓缓道:“你还能找到亲人已经很好了，这世上还有些人呐，明明亲人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可这悟己峰上的人哪个不是一身武功，屋子里的张真人听见这话，不由得心虚地低下头去，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难道这些年，是我做错了么？
不，我没错，若不是这样，丫头早在小时候就步了她娘的后尘了。
徐无鬼看了一眼张真人瞬间惨白的脸色，担忧道:“真人，你可是身子不舒服？可用我倒一杯水来？”
张真人摆了摆手，只觉得身体和神魂都疲倦极了，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可又怕他在耳边念念叨叨，只好嘱咐道:“我睡一会儿，你别烦我。”
徐无鬼将他扶着躺在床上，应道:“那……真人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旁边，你有什么喊我就是。”
张真人见他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也觉得自己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些，难得的温声道:“我约莫是老了，体力跟不上，歇息一会儿就好，你也不必守着我了，去闻人杀那里看着点罢。”
徐无鬼点头应下，却没有依言去闻人杀房里，而是在他们两个的门口守着，如此一来，谁那里有什么动静他都能马上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