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的医护工作者向来都是各忙各的，走廊里平常出现的护士推着担架药物往前一路小跑，饶是围在办公室外面的患者们一如沉默，最多是两个人凑到一起说两句。

周梨往说话的方向一看。

“ 还不够，还是不够，知不知道？催了多少遍了，费用已经拖了好多天，再这么下去你……”

“我明白，我会尽量补齐费用的，这一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对面的女人身穿白大褂，神情严肃，眼前的少年低声说着什么，周梨只听清楚了几个词汇，正要当她思考时，科室中一道沙哑的女声传来——

“三十九号，到你了。”

周梨回过神来，瞄了一眼自己的号，医生在室内办公桌上，眼里满是疲惫。最近天干物燥，容易上火，门外堆积的病人时不时发出咳嗽声，周梨跻身进去。

医生根据病症开了一张单子，示意让周梨下楼抓药，她道了声谢，脑里闪过刚刚那个少年的背影，似曾相识。周梨穿过人群，一路走到电梯口，显示屏上显示停留在五楼，片刻后电梯缓缓下降——

“叮咚——”

电梯门敞开，周梨止不住地咳嗽，她不自禁捂住口罩，垂眸直接走进电梯箱。

“几楼？”

熟悉的嗓音再次落入耳畔。

周梨丝毫没有注意到电梯里还有其他人，眉心一跳，下意识回眸，晃眼的墨蓝色校服衣袖微微向上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校服拉链敞着，凌乱的松散感衬得他神色倦倦。

“一楼。”周梨答道，齐言顺手按下电梯按键，她没忍住再看了他一眼，“谢谢。”

他怎么回来医院？刚刚走廊尽头的人是他吗？穿着一样的校服，或许不是他，是其他校友。

“你怎么来这里了？”周梨率先打破电梯里的宁静。

医院的电梯空间足以装下一张病床，周梨站在齐言身后，白色照灯亮得晃眼，久久才等到齐言的回答。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有些闷，周梨不禁摘开口罩换一口气，齐言瞄了一眼无动于衷。

“取点药。”齐言吐出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几点了？”

“六点五十，返校后刚好能赶得上晚自习。”周梨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齐言：“估计我赶不上了，我还要回去送药。”

周梨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那我帮你请个假？”

“好。”齐言轻声道，话应刚落，电梯叮咚一声到一楼打开，“谢谢。”

“帮你写请假条，带去年级办，十块钱——”周梨故技重施，语调向上了点，“这不多吧？”

齐言快步走出去，纯白色口罩遮挡住他半张面貌，只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回眸说道，“确实是不多。”

周梨手机传来未读消息。

妈：【梨，最近天冷了，用不用妈给你送一点厚衣服？】

电梯门口人多散乱，周梨点开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打出文字，走出电梯，不料眼前的齐言不知何时顿住脚步。

周梨注意力全放在回复消息上，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两人相撞。

“唔……”周梨感到痛感揉了揉前额，“你怎么不走了？”

只见齐言懒洋洋眯起眼眸，天花板上的照明灯晃眼，他浓密纤长的眼睫在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低沉清冽的声音回怼周梨的敲诈，“刚刚撞我一下，十块钱，你我两清了。”

医院一楼电梯门口，惨白的灯光洒在周梨身上，深褐色长发在耳旁两侧垂落，温和曲线勾勒的侧颜，鼻梁高得恰到好处，精致的像洋娃娃。普通的校服根本遮挡不住她由内而发的明艳动人，浅浅的两个小酒窝显得温软可爱。

偏偏听到齐言的“两清了”开始蹙起眉，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他，却因长得可爱，生起气来丝毫没有震慑力。

“你……”周梨抿了抿唇，话到一半卡在喉咙眼里，一时半会没想到合适的回复，只好作罢。

“我什么？”齐言往后瞄了一眼气得爆炸的周梨，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腿长步子迈得大，周梨必须走快一点才能跟上。

齐言接着补刀：“现在确实是两清了，帮我去领请假条给老师，不然就欠我十块钱。”

这下周梨算是被拿捏了。

不得不点头答应。

因为她这周的零花钱已经花完了啊啊啊！

周梨目光扫视四周，忍住没在医院发火，憋在心口一团糟，“行，我现在返校就去。”

一中的制度周梨最为清楚，高一时发烧请假忘了让老师批准，到校只好按照校规在后黑板站了一天。当时还是夏季，教室后面有空调呼呼吹着，周梨第二天就患上感冒。

可现在是冬季，教室里温度冷得吓人，年级主任不知道哪根脑筋坏了不让开制热空调，要是站在教室后面记课堂笔记，保不准手指会冻坏。

天边小雨润如酥，偶有浮霜的松针飘落。

周梨一路小跑到了教室，塑料袋中一小包药纸湿了几滴雨，她取出药喝下，着急忙慌跑到年级办。

“报告！”周梨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只有四五张椅子，空无一人，眼前一片落寞，玻璃窗半掩着，清风徐徐吹起墙上挂着的白纸条。

很快吸引到了周梨的注意，她走近，一看是请假条，取出一张，拿起桌上没有盖上笔帽的黑笔，填写信息。

姓名：齐言

班级：高二四班

周梨一笔一划挥动笔尖，笔画末端稍稍连在一起，目光顺势往下移动——

【联系电话】

联系电话！

她不知道齐言的电话是多少啊！

周梨头疼欲裂，关键时刻掉链子，想好了开头却忘了中间最关键的环节，她往后退几步，注视墙上的钟表，现在跑回去问他电话号码根本不可能。

扫视一周，确认没有监控摄像头后，周梨轻声锁好门，躲在门后拿出手机悄悄打字。

手机屏幕的荧光照在她脸上。

周梨：【急急急！你的请假条电话号码是什么？】

对方未回复。

周梨继续盯着时间，或许是对方手机响声太小，没有注意到有未读消息，她再次重复点击多个数字刷屏——

对方照样没有任何回复。

甚至连昵称变为“对方正在输入中……”都没有。

看来是真的不在线。

时间根本来不及，打语音通话说不准会让学校学生会的成员抓住。

时间极速流逝，还有不到五分钟到时间打响上课铃，如果中途看到有同学没有到校且没有请假条，将视为旷课严肃处理。周梨在半秒之内从“随便写电话号码蒙混过关”和“翻阅学生资料表查询齐言信息上的电话号码”之间，果断选择前者。

随便写一个就好！老师肯定不会打过去——到时候也可以说不小心写错数字。

尽管这个理由看起来有些扯淡。

周梨再次拿起笔，动笔时脑袋瓜灵机一动。

齐言这人这么毒舌，总是呛她，总要给他一些苦头尝尝！

让他明白什么是人间险恶！

于是周梨把请假日期改为请假到明天中午。

填写完毕后，周梨三步作两步跑出年级办去找老师签字，在上课打铃之前成功把“手续”办好，交给班主任老李。次日第一节是老李的课，教室里一片沸腾，等到老李单手夹着教科书走来关上门时，周梨才意识到到这个时候齐言还没有到校。

幸好她今天帮齐言请过假了，这是无意之举，但价值颇高。

春秋大梦在周梨脑中渐渐形成，她单手支起下颚，昏昏沉沉。教室里只有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

“报告——”

清冽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格外清晰的声音使周梨梦中惊醒，支起下颚的手瞬间滑落在桌面上。

“进来吧。”老李看向门口。

教室门猛然“吱呀”一声，周梨抬起眼，齐言斜挎黑色书包进来关上门，对上老李愕然的视线。

老李随手把粉笔扔在桌子上，“你怎么来了？”

齐言愣在原地，“我只请了昨天的晚自习课。”

周梨心头不禁一紧，试图将头埋得更低，笔帽戳一戳前桌的后背，示意直起腰杆挡住她。

老李看起来还是没有搞明白，“齐言同学，你不是请假到今天中午吗？”

齐言闻言一顿，眸光转向教室中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的周梨，冷淡的表情微微缓和了些，话说对着老李说，目光却直直对上周梨的视线，“抱歉老师，请假条可能情急之下写错日期了。”

周梨暗暗松了一口气，这话无疑是齐言给了周梨台阶下。她全身紧绷的神经舒缓，

老李眉头依然紧皱，反手抽取资料夹里的齐言请假条，掏出手机，周梨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

老李的手机发出嘀嘀嘀的按键响声，周梨坐在教室中间，闻声后快速掏出手机调为静音。

老李想给齐言父母打电话，然而请假条上的电话号码是周梨自己的。

没过多久，藏在卓肚里的手机忽然屏幕亮起，周梨随手拿起一本数学书盖上，装作若无其事抬起眼睛。

随后对上了齐言深邃的目光，像是月夜中的一片黑海，暗涌波涛。周梨从他表情上看出欲言又止。

完蛋。

这人这么聪明，看她反应肯定猜到了。

手机屏幕光线亮了足足有一分钟，周梨度秒如年，好不容易熬到光亮熄灭才松了一口气。

老李诧异地看了一眼手机，沾满粉笔灰的手指波动手机屏幕，“没有接电话，估计在忙，那齐言同学，你先回到你座位上吧。”

“好的，谢谢老师。”齐言回到座位上，他是周梨的斜前桌，趁老李不注意时微微偏头，对着周梨说，“电话号码，你写的是自己的？”

“对啊，我给你发微信你没有回复。”周梨撅着嘴，腮帮子鼓得老高，“当时时间也来不及，只好这样。”

齐言刚想说些什么，老李顿了顿，浑厚的声音打断他，趁着这次课堂被打断，顺便通知一下校园活动，“一中全体老师开会，为了保证高中学生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下周开秋季运动会，班里有没有要报名的？等会班长去拿名单统计。”

全班闻言后比之前安静了些。

只有后排几个男生在不断起哄，嘻嘻笑着让死党报名。

周梨正想戳一下白蔚棠，商议此事，却曾未想到齐言在此时开口，教室本就安静，全体师生听得如此清晰，他一字一顿，轻飘飘说道——

“老师，我记得周梨同学体能不错，上次体测用了不到五分钟，八百米赛跑比较适合她吧。”

周梨原地僵住：“……？”

公、报、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