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真的不能一起睡吗……”
“男女有别,真的不行。”
姜行头疼地看着扒拉着窗口的傅闻弦,换上裙装的小姑娘被姜舟和望月打扮得如同瓷娃娃,黢黑的眼瞳更是犹如葡萄水晶般发亮,我见犹怜。
但是你听听,她讲的这叫什么话!活脱脱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是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嘛……”傅闻弦可怜巴巴地摇着他的袖子,“我很容易做噩梦的……”
“哎……”姜行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前两天不是我姐陪你睡的吗?”
傅闻弦说到这个就更委屈了,“她半夜踢我!把我从床上踢到了墙上,又从墙上踢到了窗上!”
姜行回想起小时候被文静虚弱的姜舟一脚踹在肚子上的场景,沉默了一会儿。
“那小唐呢?”
“不是不让我跟唐姐姐一起看话本子吗?”
“对对对……”
姜行掐着突突跳的太阳穴,眼睛一抬,刚好瞥见望月来接水,赶紧把他招过来。刚要开口,望月就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盟主,你又忘了,我是男的。”
“……”
“为什么你们对她的性别接受得这么快,对我却像失忆一样。”望月生无可恋地谴责,“我承认之前为了伪装我的声音是夹了一点,但现在应该一开口就能分辨才对。”
“……想听我说实话吗。”
“不想。”
姜行跟望月面面相觑了片刻,后者将水一饮而尽,瞥了一眼身旁垂着头当鹌鹑的傅闻弦。
傅闻弦每当在望月面前就乖得离谱,大概是出于一种冒牌货对本尊的敬畏。
“好吧,”望月提起她的衣领,“我带你睡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你要是还做噩梦,我就把你吊在屋顶上。”
傅闻弦脸唰啦就白了,但她已经没有耍赖撒娇的机会,蔫哒哒地被望月提溜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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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抱着胸躺在被褥里。
他旁边的傅闻弦硬挺挺地躺着跟一块钢板,看起来死了有一会儿了。
过了年他们都十五了,男女有别,并不适合同床共枕。可彼此颠倒而命运相连的人生让他们的相处变得奇妙起来,好像看到了世上的另一个自己,望月发现自己潜意识似乎没将对方当异性对待。
大家也商量过要不要把名字互换回来,投票的结果却也只是碍于天子名号将傅闻弦的称呼被改为阿弦,其余统一地维持现状。
在望月浅薄的记忆里似乎自己也有一段时间用过这个名字,但这一切早已随着母妃的惨死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中烟消云散。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不在乎,反倒是傅闻弦对鸠占鹊巢表现得惴惴不安。
“那个……”枕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想尿尿……”
“上床前你才去过。”
“就是……又想了……”
望月转过头,傅闻弦跟个煮熟的虾米蜷缩成一团,被他瞥一眼,又慌乱地揉了揉眼睛低下头。月上梢头,清淡的皎白滑过她发红的眼角。
“这么难过?”他露出不解,“你有这么喜欢盟主吗?”
这不说还好,一说,她就开闸泄洪般地嚎啕大哭起来。
“宫里所有人都对我很凶嘛,只有嫂嫂会冲我笑,暖洋洋的……呜呜呜……”她吸着鼻涕,“哥哥凶巴巴的,但是也很好,他们关系好应该是好事……可是,可是这样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抛下了嘛……”
“……盟主那个人,对谁都会笑一笑的。”望月想了想,“那个笑,不值钱。”
这话本意是想安慰,但由于更显得没面子了,傅闻弦瘪着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们还送给我一只狗,叫麦秆,也死了。”傅闻弦抱着膝盖蜷得更紧了,身体微微发抖,“我没用,我是个废物……你该杀了我……”
她睁着发酸的眼睛不敢闭,血雾硝烟与幼犬的呜咽常在半夜找上她褴褛的梦。从有记忆以来被骂着废物长到这么大,那是她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如此鲜明的认识。
一边痛恨着自己的愚笨,一边又惶恐着被抛弃,于是每一日藏好自己的狸猫尾巴,战战兢兢地坐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脑子里盘算的都是真好,又活过了一天呢。
“……如果,我也对你笑一笑,”望月平静的声音刺穿了脑中的飘渺云雾,“你是不是就能安心睡觉了?”
“……?”
傅闻弦抬起头,美丽得雌雄莫辨的少年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月色落在他昳丽的脸上,仿佛跌进华贵禁步的珠光玉色之中般黯淡失色。小金鱼脑袋傅闻弦看了,差点不会呼吸。
但追求美是人刻在骨血里的本能。傅闻弦一头撞到对方身上,用力地把一条胳膊塞进自己的怀里,犯傻地笑。
“嘿嘿……喜欢,喜欢漂亮哥哥。”
傅闻弦的喜欢有些廉价,也不太正常。望月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任由她像仓鼠屯粮一样抱着自己的胳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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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关上窗,南朔半睡半醒地靠在卧榻上,听到他来打了个哈欠。
“困了?”
“不,醒了。”南朔卷起被子往里拱了拱,给他留了小半截床,“我在反思,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年,怎么就没看出阿弦是个姑娘。”
“你不知道就把我送进宫啊?”
“不……”南朔迟疑地说,“因为太医说阿弦阳痿,我觉得怎么着你都不会吃亏。”
姜行的沉默震耳欲聋。根本没作案工具,可不痿么。
“等等……”他摸了摸下巴,“你这么早就在想谁吃亏谁不吃亏的事情了啊?那岂不是——”
他说着,感觉南朔那双黯淡的眼睛阴笃笃地往他身上斜了斜,脱鞋上床的动作也不由得被斜得顿了半分。
“……那……我打地铺?”
南朔拍了拍身旁的空,“眼睛不要可以捐给我。”
于是得到了肯定的姜行美滋滋地钻进了被褥,暖烘烘的手臂把人拢在了怀里。
灯火未熄,横竖也不影响南朔,姜行就不想灭了光,光明正大地用视线细细地描摹怀中人的面庞。
秀气的眉,狭长的眼,瘦削的脸颊因为暖热泛起了红,连带着浅色的薄唇都有了些许血色,浓密的眼睫疲惫地、缓慢地扇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胸襟。
或许南朔自己都没有发现,失意丧气的他无意识变得很黏人。近些日子吃吃睡睡,醒了时不时就靠在他身上,不爱说话,就这么贴着蹭一蹭,发呆一发一下午,像懒洋洋撒娇的猫咪。
姜行觉得自己实在卑鄙,利用两辈子攒下的歉疚把人绑在自己身边。
“太紧了……”南朔拍他的胸口,“我要喘不过气了。”
姜行不肯放开,失意是一时的,南朔肯乖乖呆在他身边的日子迟早要结束,他又能这么拥抱多久呢。
“我听南为说,你们家在当地很厉害?”
“嗯……算是吧,跟蜀王交好。”南朔眨了眨眼,“不过家里事务都是叔父在打理,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母亲靠着于氏,父亲又是地方豪强,也那怪孟非云那满脑子出身门第的小子嫉妒得整个人都变形。
但南朔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想回去啊……规矩一大堆,公务冗杂繁琐,还得听唠叨,”顿了顿,拉了拉姜行的领子,“完蛋,想起来了,还得去相亲。”
“……”
“呃,好紧……知道的以为你在抱我,不知道的以为我身上套了个紧箍咒呢,说一句箍一圈——唔!停停停!不,真的不行!!”
姜行稍微松了一点儿,南朔趴在他胸口恹恹地喘气,喘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头顶的目光灼热滚烫,能把他当鸡蛋煎熟一口吃掉。他真是瞎了都能知道姜行想哪儿去了。
“……你少看点小唐的话本子。”
“跟话本子无关,你该反思你自己。”
南朔踢了他一脚,当然是踢到铁板上纹丝不动。姜行又跟个八爪鱼一样围了上来。
“睡不睡了。”
“你亲我一口,我就老实睡觉。”
“那你就这样睡吧,明天起来手臂麻了不关我事。”
“……哦。”
姜行把头埋在他颈间闷闷地回答,也不打算抽回枕在脑后的手臂,委屈巴巴蹭来蹭去。
“说你喜欢我也行啊……我从来没听你说过。”
“信你不是看过了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
南朔知道他一股子牛劲儿,非要讨个说法,但他说不出口,那封信就是极限了,他写完可是打算赴死的啊。
“对了,”南朔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给我写了纸鹤,纸鹤呢。”
“那种东西早扔了。”
“扔了……?我还没看——等等,你先别扒我衣服!”
他们在被窝里闹了半天,南朔身上都出汗了,实在不堪其扰,忍不住抬高了嗓门。
“姜行!别得寸进尺!”
一嗓子下去骤然间天下太平,姜行默默地松开手臂,那么大的个子裹着那么一小点儿被子缩到床榻边缘,背对着他。南朔伸手摸了半天才摸到。
得了,这会儿轮到他报应了,心里跟猫抓似的不安起来。
他南朔两辈子过下来什么都见得惯了,押上身家性命孤注一掷的赌局翻了一场又一场,也从来没这么焦躁过。真是大风大浪驶过,整天跟姜行这道小阴沟里翻船。
“……姜行。”他吞了吞干巴的口水,“睡了吗。”
姜行吸了两下鼻子表示自己还醒着。
“……你冷吗,要不过来点。”
“不冷,不用了。”
南朔憋了好一会儿的措辞被一棒子敲回原形,在床上翻了一圈,干脆往他背上一贴。
“好吧,我冷,行了吧。”
姜行发出一声鼻音的哼哼,可怜巴巴的。
“你不会又哭了吧。”
“我没有。”
南朔伸手一摸,眼角有点儿湿漉漉的,抽回手的时候还被捉住咬了一口。
“纸鹤,我没有扔……你抓得那么紧,都渗了血水,一直放在桌上晾着。”他小声嘀咕,“我折的东西,比我都重要。”
“因为我还没有看,”南朔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写了什么?”
“我走了四个月,四个月你都没看?”
“……嗯。”
那是他怕撑不过那段日子特地给自己留的一个念想,看着空荡荡的秋千上停着一只纸鹤,便能幻想姜行还没有走远。
姜行窸窸窣窣地翻过身来,轻轻啄了啄他的唇角。微湿的眼睫划过脸颊的时候南朔还在发愣,不知道他怎么从那句单调的应答里听出自己的落寞。
“那我也不告诉你。”姜行重新抱着他,“等你自己看。”
“姜行,我瞎了。”
“你只是病了,是病就会好的,”姜行固执地摇头,“我陪你到那一天。”
南朔想笑他太乐观,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是病了太久病入膏肓,噩梦做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美梦长什么样了。
……偶尔梦一个,也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