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京中乱成一锅粥,姜行等人还是不敢怠慢。快马加鞭一路南下西行,将原本大半个月的行程缩短到十日,直到穿进山峦层叠的西蜀地界才敢放慢马步。
南氏在本地是名门望族,除开京中官及丞相的长公子,士族子弟皆在西蜀郡担任要职。南为将一路都打点得妥当,一行人得以缓口气,唐朝岁也总算能好好熬些药汤补剂给南朔。
南朔这段时间昏迷总是比醒着久,偶尔醒来姜行都得抓耳挠腮想办法给他喂点儿粥水下去,对方还抗拒得很,给他急得嘴角起了几个燎泡,茶不思饭不想的。
这把姜舟给愁坏了,于是情况就变成了姜行追着南朔喂饭,姜舟追着姜行喂饭,赵正则在旁边给他们作打油诗。
傅闻弦嘴角也起泡了,不是急得,是蜀中吃食辣得。她撇了皇位一身轻,每天都望着天傻乐,望月和小唐怕她乐傻了,两个人一个教她习武一个教她学医,后来发现她只能当一块可爱的小点心,便打自心底同情起南朔来了。
至于傅闻弦和望月的身份互换,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姜行对此缄口不言。
正月十五的那天,南朔醒了。
是姜行早上打水给他擦身体的时候醒的,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的时候还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下一刻姜行就熟练地揽过他的腰,贴着唇渡来了一口水。
唇齿相接,对方的舌顶着他的上颚撬开口腔,却无端地升腾起一股羞于启齿的酥麻,他整个人都不禁抖了抖。
“噗……咳咳咳……”南朔一把推开他,脸颊烧红,“你,不是,你在干嘛?”
“喂水啊……”姜行困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啊,啊,啊——”
他连续啊了三下,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昏睡了十天的人是彻底恢复了意识。手上一抖,把一桌子的锅碗瓢盆都碰倒了,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的瓷片。
“你你你听我说,你一直不肯吃喝,我不这样一点都喂不进去……这都是小唐教我的……我我……”姜行语无伦次手舞足蹈了起来,“我去叫小唐!”
“你回来!先给我把灯开了!”南朔喊他,“我衣服没穿呢!”
急促的脚步停住了,“灯?”
室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姜行看着他循声缓缓地抬起头,他们视线无法相接,那双浑浊的浅眸中也映不出自己的身影。
“……”他听见自己沉重地呼吸了一声,被对方警惕地捕捉到。浓密的羽睫颤了颤,最终低垂,掩住了那双破碎的眸。
“现在……什么时辰?”
“啊,现在,子时刚过吧。”姜行对着窗外大明的天色,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哎,你公文批多了,眼神不好也是正常。”
“……这样啊。”
南朔揉了揉眉心,被姜行披上外袍塞进被子里。少年丢下一句嘱咐便走得匆忙。
“我、我去叫小唐来!”
他的手依然很热,可惜天气太冷,短暂的温软在眨眼间从他苍白的皮肤上消失殆尽。
姜行走得太匆忙,也忘记了,南朔转醒以来的这小半刻时间里从未展露过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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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行在灶房里找到了给姜舟捣乱的唐朝岁,说明情况之后,唐朝岁的嬉皮笑脸陡然冷了下来。
“他被打到过头,你给他换药的时候也应该看见了,脑内血管堵塞导致失明、失忆、甚至失智的情况都是有可能的。”唐朝岁一头钻进房间去翻包袱里的医书,“只是失明,能算不幸中的万幸。”
“这……有恢复的可能吗?”
“辅助调理,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运气好那块淤血几年甚至几个月就能消,运气不好……”
唐朝岁沉沉叹气,姜行的心跟着她那口气一起沉到了地底。
“其实,我总感觉他没有太多求生欲。”她蹙着眉,“应该还是跟上一世的经历有关。”
至今,姜行也不清楚南朔上一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知道的仅限于自己被他杀死,埋葬在了庭院的桃树下,然后独活了十年。
他想起南朔写给他的休妻书,那压根不是诀别,那是字字泣血的告白。
他压根不敢想象彼此场景对换,要他亲手杀死爱人,亲手埋葬的情况——他会疯的吧,疯得屠了城陪葬。
而南朔竟然在这之后活了整整十年,重生后还心平气和地与他共处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沉重的躯壳压抑着他的感情,只有在意识模糊的间隙才能透出些许让人难懂的片段。
生病的时候,喝醉的时候,或许还有独自看那些话本子的时候……那满本的叱责与怨怼,只会在遍体鳞伤的心间又刻上一道。
他忽然想起庙会那一晚在暗巷的接吻,那是南朔唯一一次主动邀请。也许只有戴上面具的那一刻,他才能偶尔忘记南丞相背负的责任与罪孽,光明正大地将自己从沉闷的躯壳中解放。
南朔从不袒露感情,他们可以拥抱接吻,却不会说爱,连写诗告白都要写通假。他究竟是有多羞于启齿,明明只要坦率一点点,便足以得到姜行成百上千倍轰轰烈烈的回馈。
“……啊。”
“怎么,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唐朝岁从书里抬起头,看着他咣当一声夺门而出。
姜行意识到了。
比起羞耻心,南朔可能只是不希望得到他的回馈。他以罪人自居,三番五次期望被姜行杀死。
那并不是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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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朔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门板剧烈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手里捏着刚从地上摸索来的瓷片,停在半空,继续往脖子上比划不是,扔掉也不是。
向他踏来的脚步踩得很重,南朔那颗万念俱灰的心忽然有点儿虚,然后猛烈到几乎要把他撕裂的力道不由分说地夺走了碎片。
咣当。
小小的瓷片响得清脆,可能又裂成了几块。
南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现在说他只是想打扫地面还来得及吗。
“为什么……到底……”姜行剧烈地喘息着,他跑着回来,喉头翻滚,吐出不完整的句子。
“你都知道了吧,”南朔揉了揉眉心侧靠在床头,拢起衣衫,“我害你成那样,不怪我吗,不恨我吗,为什么要救我。”
“傅闻弦我都带回来了,这种情况你让我怎么可能恨得起来,”姜行红着眼圈摇头,“我舍不得。”
“姜行啊……”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你越赤诚,我只会越愧疚。”
“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在为傅闻弦、为大丰谋划一个未来,现在傅闻弦也不是傅闻弦,我被逐出局,彻底失败,还成了这副样子。”
他摸了摸自己眼,指尖却像是触摸到了不存在的针,锥心的刺痛传来。
“南朔,愧对父母的期待,愧对天下人,也愧对你,姜行……”他凄厉地笑了起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了,没用了。”
视野消失以后,其余的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清晰。
他听见衣料摩挲的声响,听见带着鼻音黏稠的呼吸,听见他颤抖的声音从比自己还要低的地方传来。
“所以从头到尾,你对我抱有的只是忏悔……是吗?”
南朔想摇头,但是又想到自己摇了头只会让他陷得更深,便沉默了。
“你、你——”他深深地吸气,“你又想抛下我,离开,是吗?”
不连续的字句干涩地吐出,像是将自己的灵魂扭曲揉碎,苦痛从每次的停顿翻涌,如潮水般蹂躏着听者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现在抽身只会两败俱伤。
南朔花了十年时间咀嚼孤身一人的苦涩,姜行亦同样理解满盘皆输的落魄失意,弄人的命运在这一世将他们的苦难互换,于是两颗伤痕累累的心体会到了贯通彼此痛惜与爱怜。
南朔闭起了自己同样干涩的眼,伸手轻轻地向他的方向摸去。
指尖划过他的下颚,他摸索着往上,面颊上湿润一片。
“你又哭了。”
“我、我没有。”
“你……你是跪在地上跟我讲话吗?”南朔蹙眉,“起来,地上都是碎片。”
“我不,”姜行执拗,“如果你执意寻死,我陪你一起。”
南朔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试探着将姜行的脑袋拢进怀里,湿漉漉的脸蹭着他的颈窝,决堤的泪顺着肩胛骨滑向锁骨,与炽热的体温相贴,让他难得有种活了过来的感觉。
“再哭下去,我锁骨里都能养鱼了。”
“那我要当那条鱼。”姜行闷闷地说,“每天都可以亲你的锁骨。”
“想得真美啊。”南朔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亲之前先把你膝盖和手上的伤包扎起来。”
肩膀上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不用看,南朔都知道他眼睛亮了起来。
“你答应了?”
南朔拍他脸,“起来。”
“你不寻短见了?!”
南朔用力地拍他的脸,“我说,起来,去包扎。”
“你得先答应我,不然我走了你又剌脖子。”
“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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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再三保证的姜行走得一步三回头。他实在是不太放心,偷偷躲在门口往里面望。看见南朔慢慢地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蜷成一团,像个被这癫狂人生锤到软糯没脾气的白年糕,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说,虽然很惨,但怪可爱的,很好亲的样子。姜行暗戳戳地想,想完又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那个……”
迎面扔过来一个枕头,“你怎么还没走!”
“我、我就是想问问……屋子不多,晚上能不能一起睡啊?”
“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姜行。”南朔没好气地从被窝里探出头,“屋子不多我带阿弦睡,你边上去。”
“好耶!好耶好耶!”廊下蹲着的傅闻弦闻言爆发出欢呼雀跃,“我跟哥哥嫂子一起睡,我要睡中间,我要揉大捏捏——呜呜呜呜!”
“望月!小唐!少带她看话本子啊啊啊啊!!”姜行崩溃地捂住她的嘴,把人拦腰扛在肩上,风一般地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