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氏府邸在蜀郡郡治,一座名叫锦官的城内。锦官亦是蜀王的封地,作为郡国繁华之最,大多士族豪强皆聚集于此。
姜行要跟着南朔,剩下的人大多也没什么目的地,便秉持着来都来了的优良传统应了南为的邀约,暂居南氏府邸。唯有赵正则朝廷委派在身,不得不独身南下赴徐州任职。
他其实本该更早点掉头,只是挂念南朔身体多陪了一阵。赵正则是个人如其名的正气小伙儿,大家都怪舍不得的。尤其是唐朝岁,哭得跟他死了一样,望着人骑马的背影大吼“我一定会把你写进话本子里的!!”
那话本子全是口口压根不是人能呆的。赵正则差点吓得摔下马,连连说客气了不用了您自个儿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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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的天一日比一日暖。
过去了一整个难捱的冬,蜀中似乎也从余震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早春的菜花沿着山峦层层叠放,油亮鲜黄的颜色一扫冬日的疲乏,春意盎然。
南为说南氏任职的临邛满是菜花,是早春赏景的好去处,幸而没怎么受到地震的牵连。他本是好意让车夫稍稍绕了趟路,谁知临邛县也是一片焦灰荒凉,打听才知道前阵子余震时遭了场大火。
南朔在车里懒得动,于是是姜行和南为一块儿转了一圈回来,姜行眼睁睁看着南为那张年轻有为的脸皱巴成了橘皮。
“这下完蛋,”他苦哈哈地说,“又是场擦屁股的硬仗。”
“这不应该你叔公的活儿吗?”姜行不解。
“叔公去年高升蜀郡都尉,平日多在城中打点事务,临邛的活儿都落到我头上了。”南为叹口气,望着马车又放低声音跟他说。
“别告诉长公子,他知道了又要安不下神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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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无论如何南朔都讨不着休息。
站在祠堂里被叔父劈头盖脸骂的时候,他脑袋还昏昏沉沉,一磕一磕地要打瞌睡,还是南为好心地扶了他两把。
“胡闹!!成何体统!”
中年男人甩着他那深色的袖袍,在祠堂里列祖列宗们的注目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讲着他那套儒学论经。
“大丰大厦将倾,早让你回蜀,非不肯,不仅私定终身,还将自己的身体都拖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遭罪不说,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你让我如何与长兄交代!”
南氏现任家主,南为的叔公,南朔的叔父名讳南问,以行事严谨、一丝不苟闻名遐迩,大多时候被敬称一声南公。
“他是不是……”南朔拉着南为咬耳朵,“变得更暴躁了?”
“哎忍忍吧,升上都尉之后就一直这样了,哦,你看不见,”南为早就习以为常,“叔公忙得上火,嘴角长了一串燎泡,比藤上的葡萄还密呢。”
“啊……嘶……”南公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捋胡子捋到燎泡咯。”南为跟他解释。
“噗。”南朔忍俊不禁,“叔父不是不怎么在意仕途的么。”
南为啧啧嘴,摆出个说书的架势道都尉这茬儿得从蜀王开始讲。
蜀郡这位蜀王雷厉风行,治理有方,就是架子挺大,时常连朝廷派去的督查刺史都不放在眼里。只是年前的地震对蜀王影响很大,上至太守,下至小县芝麻官都重新调换了一遍。
南公便是在这时候就任了都尉。匆忙程度说是来救场也不为过,郡太守一职悬空,郡地内大小事务、震后赈灾济贫等等重任都压在了他一人身上。
听说南朔派人去京城接应,他满心欢喜以为贤侄终于改了心意,放弃那腐朽没落的王朝投靠蜀王,结果等来的是一个从火场里捞出来满脸恹恹的瞎子,气得他差点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南为!”
南为被他喊得抖了三抖。
“去安排之前吾说的那件事,既然他人回来了,宜早不宜晚,”南公挥挥手,“就排在明日。”
南为匆匆的脚步声渐远,剩下的南朔没人陪他插科打诨,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抬起头问。
“什么事儿这么急?”
南公看了他一眼那无光的瞳仁,痛惜地心中一揪。
“吾不管你之前那些莺莺燕燕,吾给你排了场相亲。”他顾不得礼仪廉耻指着南朔的鼻子,“明天,必须去!”
“……叔父,”南朔叹气,“我都这样了,不是拖累人姑娘吗。”
“我已经纵容你很久!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别气,别气,”南朔听声音真怕他当场吐血三升,使出一招缓兵之计,“我才回来,让我缓缓行吗?”
“不行,约好的时间改不了。”
“哪家姑娘脾气这么大啊,我自己写信跟她赔不是。”
“……没用的,”南公沉默了片刻,“蜀王家的。”
南朔忽然之间觉得天旋地转。
这不是相亲,这是要他入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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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看他身子骨弱柳扶风的实在撑不住,南公叹了一口又一口气,让家仆推来轮椅,带着他往外走。
南氏府邸极尽考究。所到之处假山流水雕饰考究,青竹草木的院落即使在冬日也不见萧瑟,反倒处处透露着一股古朴典雅的格调。
可惜一个瞎子看不见,南朔只能回想起早先刚下马车时小唐夸张的赞叹,说那丞相府比起来简直寒酸得可怕,大少爷在京城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姜舟忧心忡忡地算要多少嫁妆才能撑点儿门面。
依然可惜一个瞎子看不见,姜行在一旁平静地崩溃,整个人都有点儿被这悬殊的家世差距击垮了。
“瞳年,”叔父的声音忽然在耳旁响起,“你喜欢的是哪个?那个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
“……”
“年纪大的那个姑娘看着稳重秀气,可身子实在是太差。年纪小的叔父觉得实在是聒噪,不是正妻的料子。”
“……”
“总不能是那个十几岁的吧!——”南公似乎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这几个比起来硬要说的话……”
“您说的那个,”南朔看他离谱到喝西北风去,实在忍不住打断,“之前是大丰的皇帝。”
“??”南公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风过春池,吹皱水波。南公从家仆手里接过了轮椅,推到了静静流淌的一牙泉池前。他记得小时候南朔最爱来这里捉小鲤鱼,现在池子里的鲤鱼养得都有手腕那么粗,他却看不见了。
“那是谁?”中年男人皱起眉,在碧波荡漾里看到倒影的屋顶上坐着一个少年。
他抬起头,与少年对上视线。
“叔父,别猜了。”南朔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指尖被吹得发凉,开始想念那总是缠在身边的暖热。
“不行。”
古板的中年男人没头没脑地说,南朔于是又打了个哈欠。
“吾是说,那个人不行。”南公收回视线,强调道,“即便不论出身门第,不论家世钱财,你们也不合适。”
“……”
“他不是个偏安一隅的人,飘摇入江湖,天地一扁舟,显然更合适他。”中年男人的嗓音醇厚低沉,“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南朔怔了怔,想起前世被他囚在宫中那个凄苦的幽魂。
“你这辈子再不打算入仕了吗?”南公又问,“南氏上下百余人,你作为长公子便要弃之不顾,与那人浪迹天涯吗?你合适吗?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南朔头疼起来,或许是吃了风,或许是不想思考的未来被长辈强行塞入脑海,强迫那些弃置发锈的零件艰涩地运转。
“……他来过了?”
南公再抬起头,屋顶上空空如也,唯有一叶。
“我去找他……”
“你坐好!”南公用力把他重新按回椅子里,“你好好想想吾跟你说的相亲,成不成另说,与女世子结交,是你如今最好的入仕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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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南朔的窗响了三下。
他正坐在案台前沉思,像是还在京城里那样。于是当夜风穿过窗棂扑面而来之时,他微微愣住了,随即一片微凉的物什扫过面颊。
“看长公子的屋太单调,除了桌椅床榻就是书,稍微装点一下。”姜行从窗外将一个瓷白的细口瓶递进来,“可惜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现在早春,也没花,只能用竹叶凑一凑了。”
“无妨。”南朔轻轻摸了摸,“我也看不见。”
他沿着瓷瓶一点点摸索,却不去触碰其中盛着的青叶,而是攀上了握着瓷瓶的另一只手。触及夜凉的手依然比他暖热,他挑拨地用小手指勾着描摹那掌心一道道纹。
不过才摹了一道,就被对方忍无可忍地抓住了。
“你啊,故意的。”
南朔听着他无可奈何的语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肯主动,也不肯说好话哄我,就爱偷偷放钩子钓鱼,也不考虑鱼要不要面子。”
南朔从善如流地将手掌摊开,任凭他将手指一根根挤入自己的指间缝隙,十指相扣地紧紧握着。
“算了,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饶了你。”姜行叹了口气,“明天你有什么打算?”
“明天啊……大概在府上休息吧。”
“你叔父没有安排吗?”
“什么安排?”
否定和隐瞒几乎是刻在了骨血深处,说出口的时候,南朔才意识到压根没有必要。
他想找补,却听姜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他勾着南朔瘦削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明天我们出去玩?”
南朔看不见他的神情,一时也拿捏不准那暧昧的语气,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说,心中却总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去哪里?”
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指尖一阵刺痛。姜行用他那两颗犬牙堪称凶悍地咬了他一口。
“去你和那女世子相亲的酒楼呗。”
南朔嘶了一声,“姜行——”
姜行冷哼一声,啪嗒合上了窗,留下冷冷的夜风摇晃着缎窗,冷冷地拍在理亏的某人脸上。
坏了,是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