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邻酒馆的一座灯火通明的精致画楼,正是喧嚣中心。檀木匾额上所书“醉音坊”三枚金字在两旁灯笼的红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朱门方启,从中飘出一股奇香,竟盖过了满街的酒气。
大批看客争先恐后,洪流般灌入,眨眼间街道便空旷下来。随后不久,高楼内乐音响起,庄重典雅,于无形之中抚平了此起彼伏的嘈杂。
醉汉俯卧在地,阿越将他的身躯翻了过来,呼唤道:“这位大哥,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醉汉没有反应,口中含含糊糊嘟囔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无疾见他脸上满是泥土,捏着袖子伸手去擦,出乎意料,竟揭起了一层面具,露出其下年轻的面孔。
阿越一下子愣住,无疾以为闯祸了,连忙拍掉面具上的污泥,又给他贴了回去……
此人烂醉如泥,怎么叫都叫不醒。
怎么办?阿越心想。他们自己都没有去处,初来乍到对城中地界又全然不熟,上哪去安顿这人?
夜色渐浓,前方远处灯火阑珊。阿越终是不能做到视若无睹,吩咐无疾一起将醉汉扶起来,往回走。
无疾瞟见男子腰间的玉饰与锦绣香囊,顿了顿,道:“阿越,我想我们或许能住得起客栈。”
“别打歪主意。”
“哦。”
酒馆也即将打烊,门口小二倚着柱子打了个哈欠,朦胧视野里突然出现三个人影。他定睛瞅了瞅,瞧见中间被架起的那位,不解:“哎?您不是刚离开没多久么?”
“这位朋友醉的厉害,托我们护送他回这里住上一晚。”无疾道。阿越向他投来赞扬的目光。
“行嘞,里面请。”
店内案几软垫凌乱,地上有酒水,还散落着陶碗碎片。一位浓妆艳抹,颇具姿色的年轻女子眉头轻蹙,悠闲地坐在中央指挥着几名杂役细心打扫。看样子应是老板娘。
小二领人进来,她眸光一瞥,旋即笑了起来:“呦!这位大人,不是说去醉音坊吗,怎么又回来了?还弄得这般狼狈。”
不等阿越答话,她转向理账的伙计,扬声道:“果子!快领大人到上房去。”
“好嘞!客官楼上请。”伙计上前帮忙搀扶。
“他被人踩了几脚,不知有没有受伤。”阿越说,“店中可有伤药?”
“有有有。”老板娘转身吩咐另一人,“阿全,把我柜里最好的膏药找出来。”
房间在二楼尽头,宽敞雅致,满屋清香。
醉酒男子躺在软榻上,嘴角微动,牵着没贴牢的面具抖了抖。
他身形修长清瘦,骨相年轻,配着那丑陋的中年人假面看上去很是怪异。
阿越长出一口气,与无疾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这时老板娘推开了门,身后跟着端了碗醒酒汤的小二。
她缓步走进来,浅笑盈盈地说:“这里交给伙计就好,两位辛苦,可以去其他客房歇息了,房钱明日再说。”
好运来的太快,今晚不必露宿街头!阿越先是一喜,而后又产生些许疑惑,她与无疾都没有立即出去。
观老板娘的言行,似乎与这位大人颇为熟稔,按理放心便是。但……
此刻迟疑,并非她生性多疑,只是师父再三叮咛,江湖险恶,凡事要多留心眼。人是她弄到此处的,万一有什么不测,就算牵连不到她头上,也会良心不安。
伙计去解这位大人的腰带,指尖碰到昂贵的玉饰,微不可查地一顿。
“动作快些,磨蹭什么。”老板娘余光瞥见身后站着未动的一男一女,眼底笑意更甚。
伙计放下帘子,脱去男子外衣,迅速查看一番,未见有伤,便为其盖好棉被,默默离开。
老板娘转身打量二人,目光在无疾身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对阿越温和道:“随我来。”
阿越点点头,眼神示意无疾留下,随老板娘出门后即将房门关起。
老板娘背靠栏杆,未等这伶俐的小姑娘回过身来,便忍俊不禁,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哈哈哈哈……你这小丫头着实可爱。看打扮,外乡来的吧,家住哪里呀?”
“朱罗山。”阿越眸光清明,身姿挺拔。
“朱罗山?那可是个偏远的地儿啊,来玉阳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吧?”
“嗯。”
老板娘将鬓边一缕散发撩至耳后,双臂张开搭上栏杆,腰身轻微扭动,看上去妖娆动人。“那个小兄弟,是你郎君?模样可真俊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俊的男人,就是看着似乎脸色不太好……”
“不是不是!不是那种关系!”阿越解释,“您误会了,他是我的……朋友。”
“哦……那真是抱歉,我总爱瞎猜,老毛病了。”老板娘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又道,“我是这里主事的,里面躺着的那位来头不小,经常光顾我的酒楼,我与他……算得上是故交吧。你等他醒来便知。”
“我叫红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老板娘亲切热情,交谈几句,阿越已打消疑虑,诚恳道:“阿越,叫我阿越就好。方才举动唐突了,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红烟柔声说,“看你年纪虽小,行事却挺老到,蛮叫人喜欢的。”
阿越甜甜一笑:“红姐姐过奖。是我太多心。”
这声姐姐叫得老板娘更乐了,她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道:“可不是多心哦,我是真有意拿他几个宝贝的。”
“……啊?”
红烟意味深长地望了眼房门:“里面那位,是个花天酒地的主儿,钱多大方,不拘小节。我就算今夜不拿,明早问他要都行。这点心思人家心知肚明。像他这样的富家子弟早就挥霍惯了,不会在意的。”
她收回目光,爱怜地看着阿越,挑了挑眉:“我见你们风尘仆仆,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一路奔波至此,钱财估计所剩不多。正好,可以问他多要些报酬嘛。若没有你们,他怕是要露宿街头。”
“……”
“我可是打算狠敲一笔,你也别心软。到嘴的肥羊,不宰白不宰。”红烟领她到隔壁一间置有两张床榻的屋内,“今夜就不收房钱了,好久没遇见像你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妹妹,姐姐请你和你那‘朋友’白住一晚,算见面礼。”
“真的?那多谢红姐姐了!”
老板娘走后,阿越独自一人在房中,回味刚才的交谈,有点不知所措。听见墙那边铛啷一声脆响,这才想起无疾还在那屋。
她走到门前正抬手要敲,忽然门缝大开,这家伙伸了个头出来,她险些敲到他额头上。
无疾紧张地看了看两边,低声道:“那人刚刚翻了个身,我以为他要睁眼,想喂他喝醒酒汤,但是没端稳把碗摔地上了。碗没碎,汤撒了。我想问,醒酒汤贵吗?我们是不是赔不起?”
“…………”阿越轻轻推开门,把他扒拉到一边去,瞟了眼,无话可说。
无疾忐忑道:“要不我把汤汁擦干净,就当他喝了吧……”
男子在榻上四仰八叉地熟睡着,砸吧了几下嘴,呢喃呓语:“好酒,真香……”
夜已深,窗外乐声渐停。两人熄了灯,回卧房歇息。
阿越躺在榻上,陷入柔软的被褥,闭眼体会后背久违的舒适温暖。
无疾如往常一样睡姿优雅,却没有很快合眼。他盯着摇曳的烛火,开口说:“我觉得老板娘讲的有点道理。”
“你扒在门上偷听了?”阿越问。
无疾没有回答,接着道:“我想了一套说辞,你听听看可不可行。”
“等明早那人醒了,我们这样讲:昨夜月黑风高,玉阳城外三里,荒郊野岭之中,你我二人赶路时遭遇劫匪,将其制服,在劫匪的麻袋里发现了酒醉不醒,被五花大绑的他。刚要相救时,又有几名匪徒袭来,我们豁出性命殊死搏斗,赶跑恶贼,最终将其安然无恙地送回城中……怎么样,听起来很刺激吧?应该能要到不少钱。”无疾一脸得意,眼巴巴等着夸奖。
“……”阿越的表情十分阴沉。
“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你说呢?”阿越白了他一眼,“瞎编乱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你的意思是?”
“不必索要报酬。”她心中烦闷,嘴上却说,“我辈宗旨,行侠仗义,不求回报!”
无疾笑了,闭上双眼,自语一般轻声说:“阿越真好……”
次日,春光明媚。男子大梦初醒,巳时已过。
阿越与无疾在旁喝茶,见他神情恍惚地坐起,仿佛还神游梦中,自言自语道:“奇怪,昨晚醉音坊美人之舞,我怎么全然不记得了?”
他目光迟钝地移向房中的陌生人:“你们是……?”
阿越大致说明情况,但只言在他醉酒后将他送来这里,没忍心告知其实他连醉音坊的大门都没摸到。
“多谢多谢……”下一刻,他自己回忆起来,大叫:“啊!我莫不是倒在了外头?!”
表情幅度太大,以至于面具从脸上掉了下来,男子清秀柔和的容颜显露无遗。
“…………”
他抬眼,意外见这两人面上波澜不惊,愣了愣,试探着问:“二位……不认得我?”
两人疑惑,他松了口气,笑笑:“没什么,不认得就好……”
这时老板娘响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介绍。玉阳君闻天阔的宝贝亲侄儿,闻琰闻少君,昨晚睡的可好?”
“现在认识了。”无疾平和道。
阿越憋住笑,微微颔首:“闻少君,幸会。”
闻琰:“幸会……幸会……”
红烟姗姗走来,朝闻琰抛了个媚眼:“放心,这两位外乡来的,仗义的很,才没兴趣传你的绯闻。”她掩面偷乐,“说你顾及名声吧,你却一天到晚在外面沾花惹草,说你不顾吧,居然还戴了个丑不拉几的劣质假面,简直笑死个人。”
“若不是近几日叔父管的严,我又何必出此下策。”闻琰嫌弃地将面具塞进袖中,长叹,“唉……结果还是没能一睹兰汀姑娘的芳姿。”
“让你喝得烂醉,怪得了谁?”红烟嘲笑道,“醉音坊花了大价钱才请来兰姑娘献舞,人家可只停留一晚,今儿就要动身离开了。你呀,逮着好酒动辄喝个精光,这下好了,错失良机。”
阿越有些好奇:“你们说的那位姑娘……是何许人也?”
“兰汀,虞国第一舞姬,身轻如燕,技艺惊人。曾以一支水上舞名动都城。”闻琰谈及佳人,难掩憧憬仰慕,霎时一扫困顿,神采奕奕。
“兰姑娘神秘莫测,行踪不定,每每出现都戴着一副黄金面具,无人知晓其真面目。据传她貌可倾国,见之无不痴迷,为了让世人专注于欣赏她的曼妙舞姿,才将容颜遮起。”闻琰仿佛已幻想出绝世美人的身影,目光斜向上投去,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脉脉含情。
阿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疾眉梢动了动,小声对她耳语:“我感觉他快要流口水,需要提醒一下吗?”
红烟踱到闻琰身边,身子斜倾,将手肘搭上他的肩膀。“少君若实在想见美人一面,倒也还有机会。”
“什么?真的?”闻琰瞬间回神。
“醉音坊就在风月无边的隔壁,我刚去打听,兰汀姑娘还未启程。那里面的老鸨与我交好,找她通融通融,应能帮你引见。”老板娘笑容狡黠,芊芊玉指朝他腰间一指,意思很明确。
闻琰心领神会,也似习惯一般,取下玉饰,大方往她摊开的手掌中一扣:“拿去!”
他起身,向阿越与无疾行礼,道,“多谢二位搭救,时间紧迫,来不及好好酬谢。这样,你们先在这里等我,莫要不告而别,一个时辰后我便回来!红烟,两位的饭钱我请,让小二中午上最好的酒菜!”话音未落,他已小跑而去。
阿越惊讶地张了张口,忘了说不要报酬。
这可真是撞了大运,遇见如此慷慨之人……罢了,等也无妨,反正暂无去处。
无疾兴奋地小声问:“阿越,可不可以让他们现在就上些吃的?我饿了。”
“是嘴馋了吧你。”
她无奈,顺他意要了份便宜点心。两人在房间内慢慢品尝。
阿越倚着轩窗,向外可以瞧见街景。漫不经心地四处观望之时,蓦然一道飞速掠过的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