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矮瘦的男子,从东街巷口冲出,速度极快,不待阿越看清其长相,便已经掠过酒楼,迅疾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醉音坊附近。
她收回目光,没太在意,转身只见满盘的点心已经一个不剩。
“我才拿了俩,你怎么吃那么多?不知道给我留点吗?!”阿越怒目圆瞪,快要七窍生烟。
无疾一愣,道:“你刚挑挑拣拣的,拿在手里半天就咬一两口,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言罢,他表情变了几变,两眼一眯,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别生气,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变什么?”阿越没听清,就见他将宽大的衣袖盖在那白瓷盘上,然后唰地一扫。
瓷盘晃了几晃,朝案边挪去一些,盘中仍然空空如也。
阿越:“……”
无疾有些尴尬:“失误失误,我再来一次。”
结果同刚才一样,瓷碟盘打着转儿又挪远了点。
“呃……”他抬眸看向对面那阴着脸的少女,试着问,“我再来一次?”
阿越开口:“你要是把这盘子甩到地上摔碎,我就把你押在这儿。 ”
无疾闻言浑身一颤,立即从袖里取出一块点心,放在了盘中。
然后,在对面犀利的注视下,他不得已,又老老实实地从身后拎来一布包,打开,里面还有三四块……
阿越戏谑道:“行啊,学会私吞了。”
“不是的……我是想先打包起来,晚上要是没钱买饭,再拿出这些给你吃,当作惊喜……”
“哼,我信你个鬼!”
午后,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偏西。两人左等右等,仍不见那位闻少君的踪影。
“他不会是看到美人神魂颠倒,将其他一切都抛之脑后了吧。”无疾打了个盹醒来,睁开一只眼,“又或许,他只是随口说说,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阿越只想与之告个别,他们举手之劳本不足挂齿,而现在已受人许多恩惠,实无必要再厚颜接受些什么。
“不等了,收拾行李,我们走吧。”她说。细想想,萍水相逢,还算不上友人,实际也无需道别。
此时老板娘推门进来,未见闻少君,诧异道:“奇怪了,他平时虽不着调,可向来言出必行。今日怎地放了话却到现在还未归?”
“红姐姐,我们打算先走一步。等闻少君回来,请代我谢谢他的好意。”阿越说。
“莫不是真的跑了?不应该啊……还是说,被玉阳君府的人给捉回去了?”红烟蹙眉略一思索,取下一块镂空雕花木制腰牌交予阿越,道,“不急着走吧,帮姐姐个忙。店里事多,我抽不开身,劳烦你去隔壁看看少君是否还在那儿,在的话让他记得回来结个账。这是醉音坊老鸨赠我的信物,给门卫一瞧,便可许你进去。”
“好。”阿越欣然应下,转头嘱咐无疾,“好好待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哦。”
无疾沐浴着洒入窗口的温暖日光,单手托腮,慵懒地倚在案边,柔声道:“嗯,你去吧。”
阿越刚出酒楼左拐,忽闻长街远处一声吆喝,行人散开让出道路。车夫驱两匹矫健黑马向这边奔来,一拉缰绳,将其后一辆精美的马车稳稳停下。
她行近几步,芬芳扑面而来,只见醉音坊的大门敞开,从中走出一位纤柔女子,头戴垂纱斗笠,身着淡色曲裾,无甚缀饰,素雅非常。长发垂散未束,随微风轻扬。
其体态极其优美,步步生莲走下石阶,披上一身柔光,袅袅娉娉行至阿越眼帘中央。阿越定定立住,一时间忘了要做什么,惊讶于世间竟然有如此美人,纵然看不见容颜也可令人万分痴迷。
她看起来那样美好,那样娇弱,好似落入凡尘的一片雪花,遇微风即飘摇,遇烈日即融化,任谁见了都情不自禁想要呵护她。
身后仆从置好踩凳,美人抬足踏上,忽而似有所觉,轻偏过上身。薄纱飘动,开合的缝隙间,流光滑过黄金面具的边缘。
她亦望见了阿越,双眸浮出笑意,如水的目光仿佛泛起波澜。
刹那间天地失色,阿越的视野朦胧,自行滤去周边所有,直至那道倩影进入车厢内。
车夫扬鞭,骏马打了个响鼻,迈开前蹄,很快将马车牵离。
这位想必就是兰汀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啊……
阿越回过神来,又想到自己的样貌气质与她可谓天差地别,感叹了片刻,便不再耽搁,趁大门未关,凭着红烟的腰牌顺利进入醉音坊。
三层画楼四面围起,东南西北各有一条自顶层雕栏垂下的彩绸,落地后铺往正中的清澈水池。池中锦鲤摆尾,水荇交横。左右两岸立有两只高约半人的铜雀,垂首望向水面漂浮着的数朵镀金莲花。金莲围成里外三圈,其间以细红绳相连,绳上缀有许多铃铛。阿越想起昨晚乐声中混着铃音,多半是从这里发出。
几名杂役极其不舍地下水拆除布置,听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此处应是那兰汀姑娘献水上之舞的地方。看来闻琰的确错过了一番盛景。
她刚要询问杂役是否见过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忽然记起闻琰戴着假面,于是话到嘴边改了口,大致描述了下身形。
“哦哦,有点印象,是来过这么个人,不过还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杂役说,“好像是王大娘领进来的客人,你去问问她吧。”
“那请问王大娘现在何处?”
“这……我也不清楚,有些时辰没见着了。早上还在附近转悠来着,不知道这会儿上哪去了,兰姑娘离开她都没来送送……”
王大娘即是醉音坊老鸨,按理说不应失了礼数。
阿越心中起疑,问可否让她四处找找,得到许可后便直奔楼中。
上上下下寻了个遍,无果。便只好去后院瞧瞧。
后院少有人来,杂草丛生,空阔安静。她将猪圈旁边几间堆满杂物的小屋都仔细查看了一遍,被灰尘呛得咳嗽。
角落里还有间柴房也未上锁,她无声叹了口气,心道既然来了就都别落下,于是走去推开了房门。
这里面更加脏乱,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味道。乍眼一看,无甚异常。阿越习惯性走近,扒拉了几下,旋即发现这些柴火虚掩着,其下隐约露出衣角。
她掀开一瞧,只见闻琰趴在地上,身上躺着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妇人。二人均被麻绳捆住手脚,昏迷不醒,颈侧皆有少量淤青,显然是遭人击晕!
阿越忙解开麻绳,叫醒二人。王大娘一睁眼没看清楚,还以为是凶手,吓得连滚带爬大喊大叫,一嗓门吼得阿越耳内嗡嗡作响。
“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呐!!!”
“冷静冷静!这位不是贼人是我朋友!”闻琰反应快,一把捂住王大娘的嘴,结果被她惊慌挣扎着一肘捣在脸上,假面又一次掉落下来。
待看清男子真容,王大娘那涂了不知道几层脂粉的脸霎时更加惨白。
“闻……闻少君?!”
闻琰取下捂着脸的手,看了看掌中的鼻血,欲哭无泪。
“多谢少君帮忙澄清。”阿越颔首 ,再抬眼,差点没憋住笑:“少君,您这次出门……没看黄历吧。”
“谁说不是呢……”
王大娘战战兢兢:“对不住对不住!怎么会是您……”
“无妨。”闻琰道:“你快去看看有无出事。还有!千万别和人提起我!”
那老鸨如梦初醒,扭头便跑。
阿越问闻琰:“发生了什么?何人打晕你们?”
“好像是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那人动作实在太快,我什么都没看清就昏过去了。我猜定是觊觎兰姑娘的贼人!私自闯入兰姑娘卧房中欲图谋不轨,我与王大娘刚一进门,正与其碰上,于是就……唉,不知兰姑娘是否安然无恙。”闻琰看了看人皮面具,王大娘那一肘太狠,面具都给捣烂了。
阿越看他焦急担忧,忙安慰道:“兰姑娘应该无事,我来时见她已乘车离去。”
“啊?”闻琰愣了愣,又喃喃道,“啊,那就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倏尔前院喧哗大作,似有不少人进入醉音坊。听动静八成是官兵。
闻少君彻底慌了:“完了完了,这下可怎么办!”
马厩一侧的后门紧锁。他一时间无处可逃,心急如焚。
阿越瞥见猪圈附近的院墙上有处豁口,便指给他:“少君,试试可不可以从那里翻出去。”
闻琰别无他法,奔至墙边,撩起袖子咬牙纵身跃起,两手扒住墙头。
然后就挂在了哪里。
“……”
身后仿佛刮过一缕萧瑟的风。
阿越顿了顿,小声问,“少君?需要帮忙吗?”
“要!快……快!我手没劲了……”
“不许帮他!就让他吊着,看能吊到几时!”浑厚严厉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一位面如冰霜的尊贵长者领数名护卫步入后院,红烟与无疾竟也跟着前来!
无疾一眼望见阿越,飞速赶至她身边,与她并肩拦在了那长者面前。
“这帮人刚才来酒楼搜查,个个凶神恶煞一般。别怕,我把行李放在了后面的小巷里。他们要是对你不利,你拿剑突围出去,不用管我。”他低头在阿越耳边轻道,说着递给她一把剑,是破晓。
“干什么啊……”阿越怔住,“大哥你搞清楚情况好吗?我为什么要——”话未说完,她察觉到卫兵警惕的目光,连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剑藏去身后,尴尬地笑了笑。
“嘿呀!”红烟提起衣裙上前几步,大声道:“阿越妹妹,还不快见过玉阳君!”
阿越忙恭敬作揖:“见过玉阳君大人。”
那长者正是玉阳之主,前虞国相国,闻天阔。
闻天阔抬手示意免礼,面色柔和不少,转而又厉声对正欲下墙的闻琰喝道:“谁准你下来了?没我允许,给我继续吊着!”
“不行撑不住了……”闻琰叫苦连天,“叔父,我知错了!”
红烟瞧见他那狼狈样,想笑又不敢,用手帕捂住了嘴。
“哼!”闻天阔狠狠瞪了亲侄儿一眼,“你个混账东西!我一晚未归,府中便遭了贼。你倒好,竟在外头鬼混到现在!”
“什么?遭贼?!”闻琰一惊,直接跌到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但没等亲卫前来搀扶,就爬起来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跑到了玉阳君跟前,也顾不上叔父会不会气急之下当众甩他一耳光。
闻天阔指着他的鼻梁,叹气:“你呀你,怎就如此顽劣不堪!”
“叔父,家中丢了多少钱财?看此情形,窃贼还未被捉到?”
玉阳君摇摇头,他眉头紧皱,面色极其凝重,将闻琰拉到身边,在其耳畔小声道:“那贼人若只偷走钱财,我何至于如此着急上火……现已派人秘密封锁出城道路,全城搜寻,但愿能追回失物。”
“是何贵重之物被盗?”
闻天阔凝眸,将声音压至极低:“那枚阴刻纹鱼水苍玉佩,你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