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外头，此刻仍围了大群叽叽喳喳看榜的新进弟子，不时相互询问着对方的成绩。

唐翳低了头一路避开人群走过去。

华清看他脸色不虞，只道是因为成绩不佳的缘故，悄声说道：“那测试结果的榜文，我今日看过了。师弟，你不必因为测试成绩的事情太过介怀。紫渊师叔说你根基尚好，原不该是这个成绩的。因此，师叔还向静渊师伯求了情，说道有些弟子在山下修行，倘若没经过正经的点拨，全凭悟性，这些正规的法门术语呈到纸上看不懂，答不出题目也是有的。便是为的这个，紫渊师叔才叫了你去，就是为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据说掌教真人和清月长老也在，你可要好好把握。”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门前。

华清停下脚步：“师弟，前面就是正殿，普通弟子未经通传不得入内，你自己进去吧。”

唐翳仰头看着那扇朱漆大门，听说天若宫掌教及长老都在里头，心中顿时萌生出个想要逃走的念头。

身后，华清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唐翳无法，回头看了她一眼。

华清微笑着给他打气：“师弟，你可以的。”

唐翳无声叹了口气：他确实想逃，想就此转身跑得远远的，却也知道，这次面试是他唯一的机会。况且，若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身后的华清又该如何向紫渊交代？

对她深深一揖，唐翳长吸口气，闭上双目，转身推开木门。

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唐翳下意识睁眼，只见里头挂着蓝白两色的纱幔，正中央有阶梯一路延伸往前，阶梯尽头设了一张白玉案几，上面盘腿端坐了个满头白发，道骨仙风的长者。料想便是华清口中的天若宫掌教真人。

掌教身侧，站了个手持拂尘，纯白道袍的女子。那女子亦是满头银发，配着高高的道冠，看模样却并不太老，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

台阶下面，唐翳昨日里见到的紫渊及静渊两位道长左右分侧而立。旁边还站了几位道人，却是唐翳所不识的。

看到唐翳走进了，紫渊先朝他微笑点了点头。

唐翳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长长的台阶，只觉得顶上那人威仪十足，心中莫名生出股敬畏感，一时竟忘了言语。

倒是台阶下，静渊道人率先开口：“你就是唐翳？”

唐翳躬身应“是”。

静渊便道：“你过来。”

唐翳垂首，依言走过去。

静渊一手搭住他的腕子，凝目朝他身上细看几眼，“嗯”了声：“听紫渊师弟说，你原有些呼吸吐纳的根基，这么看来，倒是不假。”

唐翳低头，不敢应声。

静渊却忽然拂开他的手，声音陡然一冷：“虽有根基，题目却答得一塌糊涂！”

他的声音就在唐翳耳旁，蓦然拔高了。

唐翳只觉得耳膜一震，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弟子惭愧。”

静渊冷哼一声：“知道惭愧，倒也罢了。只是我天若宫历来以文试分阶，先例不可破……”他语声微顿了顿，“不过，世事皆有例外，不可一成不变。你既已习得练气之法，再放入一阶，白白浪费三年时间，也是不妥。”他抬手捻了捻鬓间长髯，显是难以决断。

旁边有人提议：“天若宫驱邪之术向来居于现今四大流派之首，静渊师兄不妨额外加试一道，以试其驱邪能力。”

静渊轻“嗯”了声，躬身朝着台阶上道：“弟子斗胆，请借清月长老的青龙一用。”

掌教真人身侧站着的女子默不作声，突地长袖挥出。

唐翳听他们说加试一道驱邪的题目，一颗心已沉沉坠落。

蓦地惊觉眼前有疾风袭来，抬首，只听一声龙吟，清月长老长袖突地化作一条青龙，张牙舞爪向他迎面扑来。

唐翳于应对妖物的方法全然空白，乍见真龙现身，完全不知该如何闪避，只呆呆站在原地。

一旁，紫渊看他全无临敌意识，不由一惊，长剑挥出，想要上前将他拉开，却已来不及。

天若宫凡一阶小成的弟子，均已掌握入门剑法，懂得如何趋避对抗普通妖邪。清月长老放出青龙时虽已多加约束，却没想过对方完全没有闪避的能力。

青龙行动迅疾，眼看就要一爪要抓在唐翳胸前。

清月脸色微变，急念咒欲召回青龙。

漫天金光闪烁，青龙耀武扬威，一爪按在唐翳胸前，似想要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地。

唐翳人已在龙爪的控制之下。

突地，青龙发出低低龙吟，松开爪子，似是颇为眷恋他身上的气味，在唐翳身侧环绕一圈后，方才应了咒语，径自游走回到清月袖中去。

唐翳满脸愕然，愣在原地，犹不知自己已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四周都静了下来，许久，静渊怒道：“只知练气，全无临敌经验也是枉然！”

紫渊伸手拉过唐翳。增试一题的想法，原是他先向掌教提起的，不想竟险些要了唐翳的性命，他心中歉疚，忍不住向唐翳问道：“昀昔，你没事吧？”

唐翳茫然摇头。他骤见一条青龙向他扑来，游走一圈又转了回去，只道那青龙是由着清月长老的控制，为试他的反应而已。

许久，掌教真人侧头望向清月：“师妹，你怎么看？”

清月长老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朝唐翳道：“这位小兄弟，你身上为何会佩有九龙泣血符？”

她称他为小兄弟，便是并未承认将他收入天若宫当弟子。

唐翳心中了然，暗忖：他们看我根本不会对付妖物，是不打算要我啦。转念一想，若可以不留在这里，天天跟在师父身边也好。只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不知道师父会不会生气？

他这样想着，便忘了答话。

紫渊看他许久不答，只道他惊吓过度，还未回过神来，轻喊他一声：“昀昔。”

唐翳一怔，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九龙泣血符。”

清月眉心凝起：“小兄弟，你胸前所佩的紫玉符，你不知道它的来历？”

唐翳听她提到胸前玉符，下意识低头去看，才发现那玉符不知道何时竟掉到了衣服外头。

他只听从沈缨的吩咐，将玉符随身佩戴，至于这玉符的来历名字，沈缨没有提过，他也无从得知。

清月看他不答，忽抬手，将一指白色真气渡入玉符当中。

蓦然间有九霄龙吟，紫玉符中绽出七彩华光，符文越来越清晰，凸显出来，忽化作九龙，在四溢的流光中盘旋而出，游走于正殿上方。

唐翳本能抬手，挡在眼前。

大片光华中，清月缓缓道来：“天地初生，混沌未开。九龙为夺龙首之位，相互残杀，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天帝震怒，以昆仑山为容器，以龙血写成咒文，将九龙封印于昆仑山内，责令其九龙同心，守护天柱，天地始得太平。直到后世，咒文无意间被长玉真人发现，乃仿咒文制符，九龙泣血符始传后世。”

唐翳头次听说这枚紫玉符的来历，听得入了神，许久才惊异道：“这枚玉符……是龙？”

清月微微摇头，手中真气一收，九龙重新没入玉符当中。

她看到唐翳满脸讶然之色，便知他先前所言不假，想是另有机缘才得到玉符，回道：“所谓九龙，其实并非真龙，乃蝾螈、勾蛇、烛龙、化蛇、赢鱼、旋龟、诸犍、黑蛟、应龙九种妖物。九龙泣血符传世后，凡人之力终究有限，无法斩杀九龙，便借符文之力，封印九种妖类，以龙血写咒，将其缚于一符当中，关键时刻，亦可催动符文，令妖兽护主。”清月语声微微一顿，“九龙泣血符，依照制符者的能力，本身有优劣之分。而制符的材质，亦有优劣之分，其中以玉石为最。玉石当中，又以紫玉为上品。唐翳，你身上这枚玉符以应龙之血写咒，分缚九龙，已属上品。”

唐翳默然听着，下意识伸手握住胸前的玉符。他对这玉符珍视，起先只因这是杨言遗物。他虽不知这玉符是何时到了他身上，但却能猜得到这必然是杨言无意间落到他身上之物。其后，又因为这玉符是沈缨之物，且曾嘱咐他玉符不可离身。

不想这玉符竟有如此来历。

他愕然之余，暗想：师父竟将如此珍贵的玉符赠予了我。对沈缨的感激之情愈发深重起来。

只听清月和声问道：“唐翳，你既不知这玉符的来历，这枚玉符你是如何获得？”

唐翳寻思道：玉符是师父给我的，我若如实相告，少不得要将师父的事情说出来。我既有了师父，又转而向天若宫学艺，这般说出来，不知会不会给师父惹来麻烦。当下只道：“这枚玉符，是我从一株血藤中拾来。”他将血藤翻身，村子遭劫一事说了，却隐去遇到沈缨一事不说，只道自己是凭借玉符逃过一劫。

清月听后，沉吟不语，又与掌教真人对望一眼：“掌门师兄，我看这少年身上的九龙泣血符的制符手法，与天若宫十分类似，我于制符一术上远不及你，不知你如何看待？”

掌教真人默然片刻，沉沉开口：“那枚玉符，确是出自我天若宫前人之手。”

他轻“唔”了声，抬手拈起长髯，隔了有会，才道：“从制符的手法上看，倒似……”侧头望向清月两人同时交换了下眼色，说出一个名字。

“清云师兄。”

最后那句话，他二人只于神识上交流，余人并未听到有声。

唐翳蓦地听说这玉符出自天若宫之手，心中大为震惊：难道师父曾是天若宫门人？

又听清月长老轻叹了声：“当年我天若宫能制出此符的，唯有两人。只可惜如今均已不在世上……”

唐翳皱了皱眉：清月长老说天若宫能够制符之人已经离世，那师父便不可能是天若宫门人了。

他摇摇头，暗忖道：我真是傻，师父若是天若宫的人，她自己便可以教我，又怎么会把我送到这里来。况且，听掌教真人所言，能够制作出这枚玉符的人，能力显然远胜天若宫如今众人……

突地一惊：莫非师父与天若宫前辈认识，又或是曾有过过节，让我上天若宫来，是为偷师许学艺来了？

转念一想，师父持身清正，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枚玉符说不得是她机缘巧合得来的。

他这么想着，心中忽又“哎呦”一声：若是如此，掌门真人说这符本是天若宫之物，莫不是想将这玉符收回？万一他跟我来讨，要物归原主，我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念百转，只听掌教真人道：“这枚玉符，与我天若宫大有渊源。如今既然重现，看在故人的面上，想来我们也不当辞了。”

清月长老应了声“是”，不再言语。

掌教真人垂目，望向阶下众人：“紫渊，这少年既是你引进山来的，今后落下的功课，便由你去补。”

紫渊躬身应是，又道：“那昀昔师侄仍是安排到二阶？”

清月长老目光柔和，望了唐翳一眼：“这少年与我天若宫既有如此缘分，破例放入二阶也无不可。只是今后早晚功课要更加勤勉些，方才不落人后。”

唐翳听说要将他放至二阶，颇感意外，又见清月长老目中大有慈爱之色，心头好感倍增，忙躬身应道：“弟子一定会努力，不负长老厚望。”

清月长老微笑点头：“你去罢。明日开始早课，切不可忘了。”又嘱咐道，“紫渊，你领了你的师侄去打点好生活日常。”

紫渊垂首应答，领着唐翳退出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