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紫渊带唐翳去了弟子房，又随口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唐翳四处打量，房子是空的，里头摆着两张孤零零的床，上面铺了薄薄的床单，蓝色的粗布棉被叠成整齐的四方形。

两副桌椅，桌上各放了套笔墨纸砚及一盏油灯。

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衣柜，陈设简单得很。

唐翳之前在杨村清苦惯了，这样的住宿条件于他而言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自顾自铺开行李，在床上整理起来。

他将衣服全部叠整齐了，连同上元节那个兔子面具一起，收到一侧的衣柜里。

再翻出大盒点心，放在案桌上。

沈缨送他的一对玉珏却仍被他好好的装在锦盒里，本想一并收入衣柜，唐翳想了想，又把它拿了出来，摆到床头上。

也不知道隔壁床铺上会住进来个什么人，唐翳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忽然想到了杨言。倘若杨言仍活在世上，与他一起到这天若宫来，那该有多好……

唐翳静静的想着：那时候和杨言在杨村里，又岂会料到今日这般的光景。

他坐在那恍恍惚惚的出着神，忽听到外头当当当的钟声响过三下。

不一会，就有人在门外喊道：“新来的唐翳在吗？”

唐翳走出门，只见一个比他还矮一个头，八九岁的孩子站在那冲他道：“紫渊师叔让我喊你去吃饭。”

唐翳“哦”一声跟着去了。

那孩童领着他到了一处，那里排了长长的队伍，清一色蓝白道袍的弟子排着队。

队伍像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那孩童伸手朝着队伍指了指，告诉他：“你自己去排队。”自己则一溜烟跑到队伍前头去，招呼了熟人，插队进去。

唐翳看着那长得看不到头的队伍，忽然没了吃饭的心思，转头往弟子房里去。

走到半路，却见日头底下，站着个穿了道袍身材壮实的少年，头上顶了个横放的笤帚，伸长双臂努力保持平衡，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唐翳一眼认出，那人便是适才在山门哄他去扫地的朱师兄，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朱师兄自然也看到他了，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换着是你，说不定还做不来这个！”他说着，一双眼睛一直朝上翻，盯住那笤帚，似生怕它会突然掉下来。

唐翳听他这么说，本想加快两步走过去。忽听那朱师兄道：“喂，那个新来的，你怎么不去吃饭？”

唐翳摇摇头：“我不想吃。”

朱师兄撇了撇嘴，似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

唐翳便问：“你怎么不去吃？”

朱师兄瞪眼，没好气道：“你没看到我在受罚吗？！”

唐翳一怔，没想到他这竟是在受罚，心想：天若宫惩罚人的手段倒是新颖。

忽又听那朱师兄道：“喂，新来的，帮个忙成不成？”

唐翳问道：“怎么？”

朱师兄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你不想吃饭，去把饭打了来给我吃，成吗？”他说完，肚子先象征性的敲起鼓来，“我已经被罚了两顿没吃的了。”

唐翳并不是个记仇的人，对于他刚才那一顿捉弄，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听他这么说，暗里觉得好笑，又怕坏了这里的规矩，有些犹豫。

朱师兄看他犹豫，便道：“你若不愿意就算了。我不过开个玩笑逗你玩，谁知道你这般小性子，倒跟个娘们似的。”

唐翳听他这么说，转身便走。

朱师兄气急，想要跺脚，偏生又不敢，生怕头上那笤帚掉下来，又是三个时辰的罚站。

过一会，只见唐翳拢着袖子，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朱师兄料想唐翳是要来看他笑话，老远便朝他翻了个白眼。

唐翳先是左右看了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走到他面前，飞快在他怀里塞了个布包。

朱师兄一怔，只听唐翳小声说道：“这里面是我从山下来带的几块糕点，你一会受罚完了可以垫垫肚子。”他说完，假装若无其事的走得远些，这才又低声说道，“我不敢去给你打饭，怕是会坏了你们这里的规矩。”

朱师兄愣愣的听着，忽嘿一声笑：“什么我们你们的，难道你今后不是天若宫的弟子？不过送点吃的，倒弄得这么鬼鬼祟祟的。”

唐翳不吭声，心想着，能不能通过明天的测试，还是未知的。又看了他一眼，准备要走。

朱师兄叫道：“喂，你等等。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唐翳。”

“唐翳，唐翳。”朱师兄喃喃两声，“我记住了。”他咬字发音有些不准，念唐翳的名字，听起来却像是在念“唐一”。

当天夜里，隔壁床铺上没有来人。

唐翳料想是自己来得晚了，其余的房间都住满了，便只余下了这一处还空着。转念一想，空着倒也还好，落得清净。

倒头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唐翳闭上眼睛，想起先前这一路跟沈缨走来的日子，又忍不住爬起来，打开床头的盒子。他把里头那一双玉珏拿出来，放在额头上，忽然觉得要熬到月底，日子还有很漫长。

第二天循例是要安排新晋的弟子进行测试。

唐翳与其他年龄相仿的弟子分到一室，各自挑选座位坐下来。

案桌上已经有了题纸，唐翳摊开卷轴，看了看上面的题目，开始答题。

题目所问均是一些基本的呼吸吐纳原理，亦有些关于五行、符篆的粗浅知识。所幸这些内容，沈缨均有教过。唐翳依着记忆，一一答下。

到了最后一题时，却卡住了。

题上要求答出应对妖物的三种方法及注意事项。

唐翳这一路跟着沈缨，虽然见到过妖物，却丝毫没有应对它们的方法。至于对付妖物时要注意什么，沈缨也还未提起过。

唐翳握着笔，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笔。

隔壁有人用笔在他胳膊上轻戳了戳。

唐翳没有理会。

那人紧接着又戳了戳。

唐翳侧头。

那人马上故意咳嗽两声，将题纸往他身侧挪了半寸，露出上面大片内容。

唐翳怔住，一怔之下，才发现隔壁坐着的，竟是昨日里认识的朱师兄。

心头正纳闷：他不是早已入门，为何会与他一同在现场参加测试？

朱师兄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瞥题纸，示意他：快抄。

唐翳父母仍在世之时，家教甚严，加之他后来所读书籍中亦不乏孔孟之道，对考场舞弊之事，颇为不屑，正要拒绝，忽听窗外的小道童整齐划一的练剑吆喝声传来，心头大感无奈。终是半推半就，将他的题纸上的内容抄完。又见那朱师兄前面所答题目与自己答的内容十有八九不一样，且那人字迹出奇的丑，中间还夹杂不少错字，暗道：各门各派，练气的法门估摸着是都不相同的。便似诸子百家，各家有各自流派的思想与主张，我若只依着师父所教的答题，怕是不能通过。朱师兄毕竟入门较久，字虽丑了点，但内容想必是对的。

他这么想，索性把心一横，将先前的内容也涂改了。

出了测试的方室，唐翳小声跟那朱师兄道了声谢。

朱师兄大气的挥挥手：“这算什么，昨日你帮我一次，今日我帮你一次，咱俩便算扯平了。”

唐翳淡然一笑，也不理论。

朱师兄便一手搭了他的肩膀，拉了他到膳堂吃饭。

天若宫的膳食清淡，基本上都是清水豆腐菜汤一类。

唐翳对饮食不甚挑剔，那朱师兄却是一边吃一边念念叨叨跟他说着山下的烤全羊，酱牛肉。

待得下午测试成绩出来，唐翳排了个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是个名叫朱达之的人。

唐翳看着那分数榜，头脑一阵晕眩。

忽听身后有人骂骂咧咧道：“真是见了他娘的鬼！老子这次补考居然又没考过！”

那声音听着十分耳熟。

唐翳回头，看到朱师兄就站在身后，恍然意识到，那朱师兄就是榜上最后一名的朱达之。

朱达之见了他，抬手对着他胸口擂了一拳：“你小子行啊，抄老子的居然比老子分数还高。”

唐翳无言以对，看了他一眼，只想要抬手扶额。

朱达之便扯了他的衣袖：“干嘛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都爬到老子头上了。”

唐翳无语挣开他的手。

朱达之又拉住了。

唐翳无奈回头，瞪了他一眼，怒气涌上心头，忍不住道：“测试的题目你自己都不会还让人抄？！你真是害死我了！”

朱达之也怒了：“我怎么害你了，我好心要帮你！”

唐翳彻底没了脾气，甩袖独自跑到山门前。

“喂——”身后，朱达之逡巡走来，“别生气了。不就是个测试嘛！我的文试经常不及格，还不是照样在这里混着。”

唐翳扭过头，没搭理他。

朱达之等了一会，在他身边坐下：“大不了我努力点背书，下次再给你抄的时候，保证让你拿第一！”

“谁稀罕抄你！”唐翳心头气苦，站起身来，又重新坐了回去，“你可知道，我这次测试倘若不好，便要从最入门的基础开始练起。你是存心要看我笑话，想要看我和那些八九岁的娃娃坐在一起上课修行，是不是？！”

朱达之怔住，忽“啊”的一声：“我竟忘了这事！我只道你进来是跟我补考一个样的，却忘了你还未正式分阶。”

唐翳瞪眼瞧着他不说话。

朱达之忙摇手道：“我可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要看你笑话！要不，我去跟静渊师伯求个情试试看。”

唐翳听他这么说，心头的气倒是消了八九分，摇头叹道：“算了，我师……我姐姐也时常说我没有修行的天赋，一切从基础入门开始，也没什么不好。”他闷闷坐着，双手抱了膝盖，只觉得这山上的日子，从此要暗无天日起来。

朱达之也不管他说了什么，一手将他拖起来，要往正殿里头去。

唐翳忙用力挣开他的手，退开一步。

朱达之回头，瞪着眼睛道：“你干嘛？”

唐翳摇头道：“我不去。”

朱达之皱眉道：“干嘛不去？”他侧头看了唐翳一眼，“你不敢？”拍了拍胸口，“没关系，到时候你不用说话，全部由我来说。”

唐翳摇头，又退开一步：“考场舞弊，为人所不耻。我……”他握紧了拳，声音虽不大，却十分坚定，“此事本来就是我错，我绝不会去了。况且，以测试成绩作为甄别标准，本来就最公平不过，如今成绩出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多说无益。”

朱达之挠挠头：“那我就说，你刚才考试的时候肚子疼，不舒服，让他们再让你考一次。”

唐翳用力抿了抿唇：“再考一次，也未必就好。再者，对其他人……有失公允。”

朱达之不耐烦的皱了眉：“你这人怎的这般啰嗦！我告诉你，你要不去，说不准就真把你分到一阶去了，到时候你要跟一群娃娃一起学道，看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唐翳咬牙，忿忿的转脸，看着远处：“纵然是那样，我也不去！你让我找人求情，此事如何去求？要我自承抄袭于你，我该如何自处？既是我错了，后果我自己来担着！”

朱达之不说话，瞪了他半晌，忽道：“原来你不是担心要被分到一阶去，而是担心被人知道你抄了我的题纸嫌丢人了！”他伸手，猛朝唐翳胸前一推，“你什么意思，瞧不起人？！”

唐翳抿紧了唇，不说话。

两人默然对峙了片刻，唐翳一扭头，朝弟子房的方向走去。

“你爱去不去！”身后，朱达之大骂了声。

唐翳不理会，大步朝前走着。他心里烦闷得厉害。

这个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待着。

“昀昔师弟。”忽听个温柔的声音喊道。

唐翳停步，便见华清小跑着走过来，对他笑道：“师弟原来在这里，倒叫我好找了。”她抿嘴一笑，“测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紫渊师叔让我出来找你呢，这就跟我去罢。”

唐翳听她提到测试，估摸着便是要分阶的事情，心头一阵默哀，只得转了方向，跟着华清往正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