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穆脚下一软,心尖像是被挖去一块,空落落的。
蓦地,闻人穆跪倒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不止。周围开始响起婴孩的啼哭声,说不清是哪个方向,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人淹没其中。
脱力地抬起双手紧紧把耳捂住,然而,无济于事,那啼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可怖,好似在嘲笑闻人穆的无能为力,无可作为。
闻人穆双手捂着耳朵,用力眨了眨眼,抬头看去,仍是尸横遍地。
不是幻觉……
半晌,闻人穆魂不守舍地起身,歪歪斜斜走到尸体旁,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却又不敢。十年前的景象再一次出现眼前,本以为已经放下了,过去了。如今再见,却是把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绝望勾起,一点一点拖入黑暗,恨不能蜷缩封闭,永世沉沦。加之周围挥之不去的啼哭声,更显无情嘲弄。
闻人穆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轻轻碰了碰经常给他熬汤的梅姨的尸体,冰冰冷冷,毫无温度。
死了,彻底死了。
幻觉,不是幻觉。
闻人穆发狂似的低吼一声,抱着头冲进大堂,本来还抱有一丝侥幸,此刻却如冰水灌头而下,浑身上下彻底凉透。眼前躺着的正是其父,云罗大善人穆少卿。穆少卿身下紧紧护着一女子,颜秋衣——闻人穆的母亲,一个温文和蔼,知书达理,如三月和风的女子。
此刻也香消玉殒,难逃厄运。
这回闻人穆彻底崩溃了,泪水静默地划过脸颊,倚着门框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啼哭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房梁立柱开始渗血,整个世界逐渐变成刺眼的鲜红色。想逃,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逃离这不想面对的一切,逃离这撕心裂肺的痛楚。
闻人穆夺门而出,向大门狂奔而去,眼前庭院错落,回廊曲折,穿过无数道门,仍然身在院中,竟无法出去!
来来回回绕了不知多久,仍然出不去,闻人穆最后绝望地倒在一片血泊中,转头远远看到大堂中的父母,像是被挖空了一般,脑袋一片空白。闭眼,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人心房的哭喊。
努力想忘记,偏偏如影随形。拼命要放下,偏偏适得其反。
凄惨的啼哭盘旋脑海,血腥的画面跑马灯般闪过眼前。闻人穆感觉自己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只能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渐渐把自己封闭。
“我要做那世人敬仰的英雄,我要救万千众生于苦难。天方证我心,地阔明我意,我发此大愿,将苍生放胸怀,定还世道一个太平!”
不知过了多久,一句话如晴空霹雳斩开闻人穆脑海,所有画面和声音一瞬间支离破碎。
是谁在说话?
是谁在发愿?
闻人穆惊醒,睁开眼,立刻起身向西厢客房狂奔而去。等到了西厢庭院,早已人去楼空,就是在此处,十岁的闻人穆偷偷躲在墙角,看到院中一少年挥着木剑,向一飘然绝尘的白衣男子豪情万丈地道:“师尊,我要做那世人敬仰的英雄,我要救万千众生于苦难。天方证我心,地阔明我意,我发此大愿,将苍生放胸怀,定还世道一个太平!……”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身着白衣,更显英姿挺拔。远远偷看的闻人穆见这少年眉清目秀,一身正气,便暗暗想要与少年结为朋友,但又怕少年拒绝,犹犹豫豫几天少年一行人已告辞离开,只剩屋顶赏月的模样深深烙在了闻人穆心中。
左灵……是他,他已经离开了。
那这一切是真的吗?
闻人穆开始动摇,努力让自己赶快清醒过来。不自觉地背起心经,师尊的话一句句浮现脑海,如警钟敲响,震碎一地阴霾。
等第三遍心经背完,闻人穆再睁眼,周围景象仍无二致,但啼哭声和鲜血已彻底消失。闻人穆转身离开,回到大堂,路过中庭,见尸体都已消失。大堂被打理的干干净净,桌上还放着新鲜的水果,恍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闻人穆感到奇怪,明明已经恢复原初,为何自己还在穆家。正想着该往何处去时,就看到一只小乌龟不紧不慢地爬着。闻人穆上前把乌龟拿起,对其道:“想不到在幻境中也能看到你,那你主人呢?”
乌龟当然听不懂,但闻人穆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眼神一亮,赶紧把乌龟安放好,匆匆往西厢赶去。西厢依旧是空空如前,闻人穆找了一圈,终于在后窗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左灵。
果然推测没错,他不是没出去,而是进到了左灵的幻境迷宫中。
此刻的左灵背对闻人穆,肩膀微微颤抖。闻人穆轻轻上前,想要拍拍左灵又担心唐突了,转为低声问道:“左兄弟,如何了?”
左灵不语。
等了一阵,左灵仍然背对闻人穆一言不发。闻人穆绕到前方,见左灵深深低埋着头,担心出意外,摇了摇左灵,左灵缓缓抬头。
脸色一片惨白,双眼失神,仿佛没有认出闻人穆,口中喃喃自语道:“此子天资有缺,空有大愿,力所不及,尚不是最佳人选……”
闻人穆见其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惊,使劲晃了晃左灵,焦急地道:“醒醒,左兄弟!醒醒啊!”
左灵不作理会,仍是喃喃低语。
闻人穆大喊道:“左灵!!回神!这是幻境!不是真的!”
闻人穆右手运气,打入左灵天灵盖,瞬间真气四溢,左灵稍稍回神,抬眼看了闻人穆,毫无波澜的一眼,然后恢复冷漠无神。
闻人穆急切地道:“我们得赶快从这里出去,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容易迷失自我。”
“自我?”左灵轻叹一声,“哪有什么自我。出去,呵,还能去哪?”
闻人穆不解,当初那个壮志豪言的少年怎会变得如此陌生,但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闻人穆拉起左灵便想走,但立马就被左灵甩开。闻人穆回头道:“你……此地不宜久留,其余事等离开再议,你快随我走。”
“随你走?凭什么?”
闻人穆惊觉左灵越发不可理喻,更想把他带离此地。思索再三,打算先点了穴再把左灵拖走。虽是冒犯,但也是无奈之举,闻人穆想事后左灵应该能理解。正欲出手之际,左灵敏锐地察觉道到,迅速伸手挡开。
闻人穆惊道:“你会功夫?”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是第一次见左灵出手,闻人穆还是颇为意外。
左灵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不及天资聪颖的大侠万分之一。”
闻人道:“情况危急,你先随我走。往后你若乐意,随你怎么说我都行。”
左灵高声道:“大侠想走就走,想留便留,理我这个废柴做什么?”
闻人穆上前,越发觉得左灵受幻境影响颇深,道:“废柴?你怎会是废柴?你的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在沙城时候要不是你,我们未必能活着回来。”
左灵哼道:“伪君子。”
闻人穆道:“我不知你经历的什么对自己这般轻视,但在我心里,你真的真的很厉害。我不知是谁这样断言于你,但人言可畏,既是他人之口,便随他而去,做什么样的人是自己决定的。”
左灵大吼道:“你懂什么!你自小锦衣玉食,知道那种遭人白眼,与野狗挣食的日子吗?你有天赋有师傅,难过伤心了还有三念前辈谆谆教导,还有师兄师弟默默关心。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即使努力千万遍,即使拼了命想证明自己,只换来一句‘此子天资有缺,空有大愿’。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个废柴,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闻人穆凑近左灵想要安慰,左灵连连后退。
闻人穆道:“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们啊。得罗子,他那么维护你关心你,我……我也会保护你。”
“保护我,”左灵蹙眉,眼角泛红,颤颤巍巍地道,“莫不是在羞辱我?不需要!况且,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闻人大侠又在做无谓的承诺,真是虚伪至极!”
闻人穆心急如焚,一个健步上前,紧紧抓住左灵双臂,一字一句道:“我说过,定会护你周全,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左灵挣脱未果,怒瞪对方,吼道:“一派妄言!你做不到!你,根,本,做,不,到!”
闻人穆额角青筋隐隐凸起,抓住左灵的手更加使力,目光直逼左灵,四目相对,双方势均力敌,毫不退让,仿佛要这样看穿对方。
闻人穆隐忍许久,竟不知要怎样才能说服左灵相信自己,不由自主地,闻人穆放开了对左灵的桎梏。左灵想后退,但马上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包围中,闻人穆的心跳,闻人穆的味道,闻人穆的怀抱。
左灵愣住了。
闻人穆也愣住了。
在紧紧抱住左灵的一刹那,闻人穆看到了左灵看到的:
白衣少年练完剑满头大汗地跑到师尊屋前,想要师尊指点一二。在经过窗下时,听闻师尊正与人交谈,便默默立在一旁。
“小卅啊,这孩子你也看到了,脑袋瓜子好使,你有打算选他做继承吗?”
“不急,待再观察一久,现在为时尚早。”
“可,你的身体……”
“好友是希望我早日……”
“不,不是,一旦你选择了,就……唉,怎么就没个解法呢?小卅,你就听我一句,放下吧。”
“绝无可能。”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你两真是一个比一个倔。大倔驴带着小倔驴,什么兼济苍生,什么胸怀天下,你两都不省心!”
“唉,”不可闻的一声轻叹,“此子天资有缺,空有大愿,力所不及,尚不是最佳人选。此事再说吧。”
白衣少年听完愣在当场,勉强握紧了手中的剑才不让它掉落,所有的付出,日夜的努力,只换来“天资有缺,空有大愿,力所不及”十二个字。左灵开始怀疑,开始动摇,甚至觉得自己要守护苍生的大愿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闻人穆终于知道左灵之前对自己毫无由来的敌意是为何,他拢了拢手臂,在做左灵耳畔轻声道:“过去的都不重要了,现在有我……有我们,你不是一个人。什么天资,什么修为,都不重要。现在的左灵依然可以心系苍生,依然可以做世人景仰的英雄!这条路,我陪你一起!”
左灵冷笑一声,强压着胸中之气,惨淡地道:“真是天真。现在你能这样对我说,以后呢?”
“一如既往,绝不更改!”
左灵突然用力,反手抓住闻人穆,彻底失控地厉声吼道:“那如果你家二十几口皆因我而死呢?如果我就是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凶手呢?”
闻人穆睁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从左灵口中听到的,愣愣出神了许久,缓缓开口道:“你,你说什么?”
左灵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无奈又悲凉地道:“我说,你家人皆因我而死。是我放出了恶婴,是我害得你孤苦伶仃的。是我……你追查这么些年的凶手,是我。”
强忍的泪水在眼眶打转,长久的隐忍压抑使左灵五官扭曲,整个人失魂落魄,就像脱线的木偶,等着最后的裁决。
左灵不确定和盘托出后闻人穆会是什么反应,或许是贯穿心扉的一剑,或许是劈头而来的一掌。想到此处,左灵反而好似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该是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