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243年4月14日，钱允琛得到了首脑送给他的，一份非常珍重的礼物。

联邦总部行政楼三层，霍无忧只带了一个助手来见忙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的钱允琛，把营养舱里完全修复好的人推到钱允琛面前。

“给她取一个新名字吧，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的家人了。”霍无忧弯起眉眼笑了笑。

钱允琛愣了一下，在看到营养舱里的人的脸时，恍然顿住，他绕着营养舱转了几圈，最后把手放在营养舱的玻璃阀门前面，“钱允青。”

钱允琛说：“我叫她钱允青。”

在他出声的刹那，营养舱内的人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向站在她面前，几近虔诚的男人。

从那一刻开始，钱允琛放弃了自己的自由，钱允青也成了钱允青。

她是钱允琛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也是丢掉了自己原本姓名的罪人。

霍无忧按照他们说好的条件，前三个月无偿为钱允青保养身体。

但钱允青毕竟是个死人，又是跳楼死了，脏器摔了个稀碎，就算修复好，身体也极其脆弱，修复身体的医疗器械只有总部才有，而且修复一次要三千万贡献点，钱允琛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三千贡献点，连零头都够不上。

钱允琛左思右想，等三个月之后，他应该去哪里找钱？

甚至后来，钱允琛还想过去卖。

不过，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去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祸害市场。

钱允琛愁得整夜睡不着觉，作息正常的年轻人难得长了黑眼圈，钱允青对他却还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和钱允琛想象中鲜活明丽不同，钱允青是个冷漠到无趣的人。

她最喜欢穿着蓝色的，凉面的蓝色吊带裙，扎着两条麻花辫，蜗居在钱允琛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

每天回到家，钱允琛都会发现家里多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会无限繁殖的虫子。

比如会在墙上蜕皮的壁虎。

比如，几乎将他整个家都覆盖的植物。

钱允青就坐在这些奇怪的东西中间，听到开门的动静就为钱允琛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然后继续躺下。

这意味着，钱允琛除了要考虑为钱允青保养身体的钱，还要考虑维护自己的家要赚的钱。

“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说不失望肯定是假的，钱允琛爱钱允青，通过她的昆虫手记，通过她杂乱但又齐整的房间，钱允琛一直想要一个姐姐，钱允青就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姐姐。

他看过很多联邦网络的视频，有姐姐的人都过得很幸福，即使要当姐姐的仆人，什么事都听姐姐的，但只要有一个姐姐，好像全天下的事都不可怕了。

“我以前不是。”钱允青躺在地上，翘着腿。

钱允琛更悲伤了，或许他就不应该一厢情愿地复活钱允青，现在看来，钱允青并不想活。

“以前没有其他人回家，我不用起来，也不用笑，”钱允青闭上眼睛，语气淡漠：“钱允琛，我好饿，给我做饭。”

一听到这话，钱允琛又瞬间恢复活力。

钱允青需要他，钱允青需要他！！！

钱允琛做得一手好饭好菜，钱允青又特别喜欢吃糖醋排骨，正好钱允琛最拿手的也是糖醋排骨，只有这个时候，钱允琛才会强烈地感受到，他们是家人！

只有这个时候，钱允琛才有一种真切的，他有姐姐了的感觉！

钱允青总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你需要我，我很开心。”钱允琛激动地翻炒冰糖，炒出糖色，再将焯好水的排骨倒下去。

他原本是不会做饭的，但他的父母总是只吃廉价的营养剂，很不健康，后来他也就学会了做饭，虽然他从没被夸奖过。

“我需要你，你就开心？”钱允青歪了下头。

钱允琛重重地“嗯”了一声，“我们是家人。”

钱允青没有家人，她被联邦培养院抚养长大，因为性格怪异，又有很强的异能，几乎没有人敢领养她，但她并不觉得难过，因为联邦就是她的家。

后来，黑山羊研究所变成了她的新家，那里的人都很好，特别是霍山漪，霍山漪给了她很多又漂亮又好玩的虫子。

现在，这间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子成了她的家，她依旧可以养她最喜欢的虫子。

钱允琛虽然害怕虫，但他从不指责钱允青，钱允青要做什么，他都无条件支持。

钱允琛是个好人。

在钱允青的世界里，人非黑即白，霍山漪是好人，钱允琛是好人，霍无忧是坏人，霍无忧身边的人都是坏人。

她安静地等待饭菜上桌，钱允琛小心翼翼地，几乎屏住呼吸不打扰那些正在休眠的虫子，来到了钱允青身边。

一只黑色的飞虫忽然落到钱允琛的肩膀上，他下意识想打死那只虫，但在抬手的瞬间又硬生生止住。

一只虫子而已……

一只虫子而已。

钱允琛大气不敢出一个，生怕自己一开口，飞虫就钻进他的嘴巴。

“吃饭啊。”钱允青歪了下头，看向钱允琛。

“我……不饿。”钱允琛笑了一下，咽了下口水。

钱允青“嗯”了一声，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只属于她的糖醋排骨，那只飞虫并不是她养的，而是她的异能。

她心血来潮想捉弄一下钱允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钱允琛如坐针毡地度过了晚饭时间，可是直到睡觉，那只飞虫都停留在他的肩膀上，钱允琛睁眼到天明，那只飞虫跟着他去上班，又跟着他下班。

最后，他像一具被榨干的行尸走肉，还没到家，他忽然听见钱允青活力满满的声音：

“钱允琛！”钱允青双手趴在阳台的围栏上，奋力地朝他招手，“我好饿！你怎么这么慢啊！”

钱允琛猛地顿了一下，夕阳的晚风吹着阳台的白色窗帘，钱允琛蓝色的，亮面的蓝色吊带裙像水母的头一样鼓起来。

“钱允琛！”钱允青双手拉住栏杆，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大喊道：“我好饿！”

“我马上来！”钱允琛顾不得肩膀上还停着一只虫子，火急火燎地回到自己的家，就看见钱允青躺在阳台上，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要吃糖醋里脊，还想吃锅包肉。”

“我马上给你做！”钱允琛急急忙忙地换了鞋，刚跑进厨房，恍然察觉家里没有里脊，又慌慌张张地去穿鞋，“我去买点里脊，你在家等我！”

钱允青高抬着腿，放在栏杆上，倒看向钱允琛，许久之后才“嗯”了一声，道：“我不着急。”

钱允琛来不及听到这话，就匆匆离开。

最后的结果是，钱允青没吃成糖醋里脊，当然，她也没吃成锅包肉，钱允琛走得太仓促，那时候的交通规则又没有现在的完善，末世过后，AI又还没有完全普及，很多人都是自己开车，钱允琛过马路时，一不小心就被撞进了医院。

钱允青看着头被撞断了，小心翼翼托着自己的头和她说话的钱允琛。

“我不是故意被撞的，姐姐……你不要生气。”钱允琛闷声道。

过了很久，钱允青才淡淡地来了一句：“你是笨蛋吗？”

钱允琛顿了一下，“姐姐觉得我是，我就是。”

“那你是笨蛋。”

“我是笨蛋。”钱允琛傻乎乎地重复着。

钱允青歪了下头，忽然问：“笨蛋的梦想是什么？”

“自由。”钱允琛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小时候住在不到十平米的屋子，长大了，坐在不到十平米的办公室，买的房子也是不到四十平米的小房子，他好像一直在被各种各样狭小的空间限制。

于是，他想要自由。

“自由？”钱允青很疑惑。

“对，我也想让你获得自由。”钱允琛说。

“我？”钱允青笑了一下，“我和虫子在一起就是自由的，只要给我一个房间就行。”

钱允琛没有再回答，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一样，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钱允青觉得奇怪，也没再说什么。

总之，钱允琛只要是个好人就行。

钱允青只想和好人一起生活。

往后的日子，钱允青听钱允琛说过很多次想要自由，不过大多数时候，钱允琛都不是魔怔的，他很喜欢和钱允青畅想未来。

为了帮钱允青维护身体，钱允琛不得不听从霍无忧的安排，和钱允青一起搬到更小的外城的房子，做第七社区的秘书。

霍无忧愿意开给他一千万贡献点的月薪，比其他区的秘书的月薪要多得多，但这一千万还是不够，钱允琛不得不再去找别的兼职。

他太忙。

忙到没有时间回家，没有时间和钱允青说话，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钱允青像个蘑菇一样依旧蜗居在钱允琛的家里，钱允琛有时大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就带钱允青去内城维护。

“我们总有一天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只有在谈到自由时，钱允琛等我眼睛里才有一点光，他的衣服已经穿到磨损，他的皮鞋也穿到抛光还没有换新，他的眼镜烂了又修，修了又烂，他也不敢换数字眼镜。

太贵了。

钱允琛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他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困住。

成绩，房子，金钱。

他的生活会因为这些烂掉，他的生活会因为没有自由烂掉。

与此同时，他消失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钱允青一个人在狭小的房间里和飞虫为伴，乐得自在，其实永远待在这里也不是不好，钱允青想。

但钱允青并不是属于自己的钱允青。

她的名字属于钱允琛，她的生命属于钱允琛。

直到很多年后，钱允琛才终于对钱允琛说，他找到了自由的方法。

“我们自由的话，我会离开我的可爱小虫吗？”钱允青问。

“不会，我们可以带着它们一起离开。”钱允琛说。

钱允青觉得，钱允琛一定没有想带着她的小虫。

但是没有关系，霍无忧说了，她是被钱允琛复活的，她的名字也是钱允琛取的。

钱允青的命属于钱允琛。

“帮帮我，姐姐，我们的自由，需要靠你的异能 ”钱允琛抓住钱允青的肩膀，“我们就快要自由了，姐姐！”

钱允青的异能——昆虫圣典，可以蚕食人的思想，也可以改变人的思想，一只虫子在你身边你可能只是觉得烦，但一大堆虫子在你身边，你可能就不会觉得烦了，而是觉得害怕。

而她使用异能的代价就是——她的身体里所有的器官，血液，骨头，都会被虫子啃食，皮肤会因为虫子想要冲破束缚而被撕裂。

活着是一种束缚，死了也是。

时隔多年，钱允青再次用出了她的异能，对着她生前最好的朋友。

钱允琛是个普通人，钱允青得保护他。

但如果要杀死他们的人强大到，钱允青也保护不了钱允琛了呢？

“那就死去。”钱允青忽然笑了。

刺进她心脏的长钉不断松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就在霍山漪以为，她要逃跑的瞬间，一只漂亮的，绿色的蝴蝶从钱允青的身体里飞出来。

紧跟着，霍山漪听到了钱允青温柔的声音：

“愿你自由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