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一走进会议室目光就落在了长桌尽头的资料袋上。
“清清,这个案子查到现在有了一些预料之外的线索,可能……”高颖开口。她其实也不愿干这种揭人伤疤的事情,如果不是这里只有她清楚纪清的身世,她宁愿顶着烈日出去做摸排走访的工作。
从张燕家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她已经把和纪清有关的信息都告诉了杨教授,就连两人之间的一面之缘也一并讲了出来。这会儿杨教授已经知道了纪清的情况,也清楚自己这个学生心软,正打算接过高颖的话来,没想到纪清主动开口了。
“高颖,你就直接说想知道什么吧?你们是不是已经查到刘晓丽的‘79所’了?”
“是,看来‘79所’里的确藏着很多见不得光的秘密,但是这份资料里记录的案例从时间和方法上来说都无可厚非,当年的‘79所’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纪清冷冷地笑了一声,自高颖认识她一来,纪清虽然冷淡但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如此情绪外放高颖还是头一次见。
“当年她做过的那些事当然不敢留下记录来,别说记录,只怕午夜梦回她都不敢仔细回想吧。”
纪清看着资料袋上那个代表着“79所”的徽标,仿佛又回到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从她有记忆起,她就生活在福利院里。慢慢的和她一起长大的小男孩都被领养走了,身边的女孩越来越多。福利院的孩子十个有七个有身体缺陷,为了不闹出社会新闻,福利院经费的大头都用在了给那些急症孩子看病和买药上头。
福利院工资不高,因此除了真的有心做善事不计报酬的,剩下的都是没办法找到更好的工作的人。这些人里很大一部分已经被生活折磨得血肉模糊,很不好打交道,久而久之,这些不好打交道的彻底挤走了为慈善而来的那些有爱心的阿姨。
那时候的福利院管理还不是很规范,他们吃到剩饭剩菜是常有的事,大部分时间里,一天里不用吃到搜了饭菜孩子们都心存感激,新来的孩子抢不到吃的被饿得面黄肌瘦,有时这些面色发黄的孩子反而能让那些有钱人动恻隐之心,为福利院筹得善款。也不是没人质疑过院长,但这里有那么多患病的孩子,钱肯定是不够的,永远只能在两群孩子之间抉择。
发展到后来,只要一有人来福利院考察,院长就让他们提前饿肚子。在福利院呆久了的大孩子有了经验,常常带着纪清他们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到院长和几个保育员的职工宿舍去偷馒头。有时候遇到好说话些的保育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运气不好,遇到不好说话会打被打一顿。
但收获满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小孩是一种共情力极强的生物,只要他们的肚子稍微填饱一点就会匀出一口给更小的孩子。纪清至今记得,有一次她一个人偷的馒头就喂饱了两个小孩,那一天的太阳真的很亮,白天也很长,他们等啊等,饿得腿脚酸软就要睡过去了才等到天黑。
纪清溜出门往职工宿舍走,用藏好的铁丝撬开了已经老旧的门锁,数着步数走到了橱柜边上。老式的木橱柜一开门就有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必须很小心才能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把柜子打开。
所幸那天上天垂怜,她找到了两个半馒头,她自己很珍惜地吃了半个,剩下的两个分给了两个躺在床上四肢肿大的小妹妹。
纪清一直以为那天是上天垂怜,一直以为。但后来这件事还是被院长知道了,她意外的没有被打,院长还让她坐到平时只有在有人被领养的时候才能见到的小汽车上。
她特意去洗了两次手,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生怕弄脏了小汽车,她以为属于她的好运气终于降临了。
直到小汽车停在了一爿低矮的砖房前。那时候纪清已经隐约认识几个字了,她知道第一字是“心”也知道最后两个字是“诊所”,因为她见过好多次,她在那里照顾福利院里打针的小弟弟小妹妹。自己也要打针吗?纪清不知道,但她没有生病,她试图伸出手去拽院长妈妈的袖子,低声说:“妈妈,我没生病,清清不打针好不好?”
那天院长难得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清清不打针,我们只是让医生阿姨看一下,好不好。”
一听见不打针,小纪清就没那么怕了,跟着院长走进了那座砖房子。院长把她带到了医生阿姨的房间里,医生阿姨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了一条淡粉色的长裙,她问院长妈妈:“这个又是什么问题?”
“偷东西。好多次了,屡教不改,只好送来你这里了。”院长说。
“偷窃癖?的确是青少年常见的心理疾病,行就放在这里吧。”
纪清听明白了院长是要把自己留在这里,害怕地一把抱住院长,大声哭喊:“院长妈妈我错了,清清再也不去拿馒头了,清清知道错了,院长妈妈不要丢下清清。”
那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医生一直坐在办公桌后低头记录着什么,对眼前的闹剧视若无睹。
“清清,这段时间要好好听医生阿姨的话,等你好了我就来接你。”
“医生阿姨,清清没有生病,清清太饿了,医生阿姨,您和院长妈妈说,求您了,清清没生病。”
“清清,医生阿姨这里有糖果,吃完你的病就好了,然后就能和你的院长妈妈回去了。”办公桌后的女医生终于抬起头来,递给她一颗漂亮的糖果。
纪清吃完那颗糖之后就陷入了沉睡,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陌生的房间只有四面寡白的墙和一张一动就“咯吱”作响的窄床,床的对面有一扇只有一个小窗的铁门,门从外面锁上,以纪清当时的身高,根本够不到那扇窗。
很多年来,纪清回忆起那天还是不理解,刘晓丽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学教授,怎么会看不出来送到她面前的孩子是不是真有心理问题呢?直到后来她成为了法医,见过许多人性的阴暗面后才不得不接受了那个事实,刘晓丽根本不在乎在她面前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有心理健康问题,因为在“79所”那个地方,健康的孩子最终一样会患上病的。刘晓丽在乎的只是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孤儿。孤儿院院长将他们当做问题儿童送出来就能少负担几个孩子的费用,而刘晓丽留下这些孩子做实验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这是一桩双赢的交易,唯独作为交易品的孩子在这场交易中集体失语,没有人在乎他们。
纪清眼眶通红,网上每次出现关于“79所”的只言片语总能引起极大地讨论,有人借着捕风捉影的信息杜撰“79所”发生过的一切,更多的人信誓旦旦地说真实的“79所”绝对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有些矫治稍微有些不当而已。但要作为亲历者的纪清来说,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网络上关于‘79所’的传言的确以不实的居多,但刘晓丽和成锋丧心病狂的程度一定远超你们的想象。明面上治愈了写在报告里的那些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去的,的确很现在的咨询差不多,每周去一次,大概三四个月就能治愈所谓的‘问题’,如果遇上特别叛逆顽固的,刘晓丽就会带着人来后院看看我们,回去人就老实了,家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所以住在后院的都是福利院的孩子。”
“住?我们是被关在那里的” 纪清说到“也不只是福利院的孩子,还有公安和民政局捣毁了拐卖人口的窝点后找不到家人的小孩,还有路边乞讨的、流浪的孩子也会有一部分被送过来。”
多可笑,拐卖人口的窝点被国家捣毁,刘晓丽他们一伙人却借着政策的掩护,明目张胆地进行着同样残忍的事情。
“那个后院里是不是有一些双胞胎孩子和你们不太一样?”杨教授问道。
“是,那些双胞胎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有些是两个都在这里的,也有一些只有一个在的,一开始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刘晓丽知道他们有双胞胎兄弟姐妹的,就会把他们带走,不过很奇怪的是,两个都在‘79所’的双胞胎刘晓丽会把他们分开。”
“因为她做了一系列关于双生子差异的研究,我猜想就算是本来差异不大的双生子刘晓丽也会运用一些手段让他们表现出巨大的差异来,以使自己的实验得到显性的结果。”那时候国外关于双生子的研究得出的结论大多表明双生子的心理和生理表征会逐渐趋同,刘晓丽渴望得到颠覆性的结论以引起学术圈的轰动,所以只能违背科研伦理对实验对象进行人为的操纵。
“当年‘79所’被迫关停据说也是因为有一对双生子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