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成教授的确是死于自己学生邓铭投毒,但在我们的侦查中,始终有一个鬼魅般的‘他者’存在,似乎是他帮助邓铭的妻子利用自己丈夫的死炒作网络舆论,并且警方通过追踪邓铭生前的社交媒体发现,邓铭死前和这个神秘的‘他者’也有过很多联系,我们现在甚至怀疑邓铭是受到‘他者’的某些影响才产生了毒杀自己导师的想法的。”高颖将成教授被杀案的概况讲给张燕听。
她讲的当然不是全部的实话,比如邓铭生前和‘他者’的联系这点只是他们的猜测,警方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包括‘他者’曾经影响过邓铭这点,叙述过程充分展示了何为语言的艺术。
“张老师,虽然杀害成教授的凶手邓铭已经死于自杀了,但邓铭背后那个诡秘莫测的‘他者’却依旧在警方的侦查名单之中,我们甚至怀疑邓铭的死背后是否存在推手。”
“你们是怀疑这个所谓的‘他者’又造成了我母亲的死亡?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张燕迅速读出了高颖拼凑这诸多细节想向她表明的内容。
“张教授,这个猜测的确没有太多依据,可是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位心理学家接连被害,就算这个猜测再异想天开我们也必须对它进行检验了。所以我们恳请您和我们谈谈您的母亲,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杨教授再次开口,言辞恳切。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三个人之间弥漫开来,良久,张燕终于叹了口气松口了,“好吧,虽然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信,但我母亲的死的确和我没有关系,我的确恨过她,但我也不会为了她葬送自己的后半生。”
“您愿意和我们详细说说吗?”高颖不自觉地进入了咨询师的角色中,引导张燕。
“我的母亲……杨教授您想必和她打过交道。”杨教授早年的确和刘晓丽有过一些交集,但后来由于两人理念存在巨大的分歧就没再合作过。虽不说交恶,但近些年的确是没怎么再联系过了。只是逝者已矣,杨教授并不愿意在晚辈面前议论逝者的是非,就只是点点头。
“她最开始的研究领域其实并不是心理学,她毕业于中南医科大学,是那个时代罕见的既有研究生学历又有临床经验的医学生,当年本来院里是准备推荐她出国交流的,可惜”张燕说到这里,低低笑了一声,抓起桌上的水杯,近乎仓促地喝了一口才接着说道:“可惜同年,她怀上了我。”
“那个时候令尊和令堂已经结婚了吧?”杨教授问道。案卷资料显示刘晓丽于1994年结婚,并于次年生下张燕。显然,张燕并不是非婚生下的恶果,为什么在她的讲述中,她自己的诞生对整个家庭而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呢?
“是,在我外婆的催促下,她研究生一毕业就结了婚,但那个时候她认为自己的事业正处于关键时期,所以并不希望我的到来打破她对自己事业的规划,所以我的意外降世并不是被祝福的。”张燕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却照不进她的眼底。
“你母亲是因为错过了到国外访学的机会才从医学转向了心理学的研究吗?”杨教授问道。
“是的,那时候刚巧心理学研究在国内热了起来,国内各个高校都迅速开办心理学专业,她希望能搭着政策的东风追赶上自己的同学,弥补被我耽误的时间。”
资料显示,1997年,刘晓丽入职中南医科大学,一手搭建起了中南医科大学的心理系班子,三年后,年近30岁的刘晓丽已经是心理学系主任,副教授,还兼任人文学院的副院长。
完全可以想见,在这三年之间,刘晓丽进行了怎样高强度的工作。在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之余,她居然还是一个幼童的母亲。
高颖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张教授恨着自己母亲的原因。
“她讨厌我的出生让她失去了弥足珍贵的晋升机遇,可我又何尝希望自己被生出来呢?”
“我刚满月,她就接到了中南医大心理系的offer,没过多久,她就到首都进修去了,我长到三岁,只见过她六面,其中有三次还是因为这边有会议需要她出席,她在参会之余顺便回家见了我一面。”张燕的讲述中带着难以释怀的怨恨,而这种怨恨和她的自厌像是从一个根上长出的两朵带毒的花。
“张教授,我知道这么说你一定会觉得我缺乏共情,但从旁观者视角,我看到的事实还有另一面,至少最近几年,您的母亲显然是在尽力补偿您的,虽然当初生下你或许不那么情愿,但她大概从来没将你当成负累过。毕竟并没有人会对累赘感到愧疚。”
“补偿我又怎么样呢?那些伤害已经打在了我人格的烙印上,不论我长到多大,哪怕到死,也将一直伴随着我了。”
“而且,杨教授,您是犯罪心理领域的专家,您一定知道童年经历对人格塑造的重要性,当年我初次接触心理学的时候问过她,我问她难道不知道从出生到三岁是依恋形成的重要阶段吗?她就看着我,完全找不出话来回答我。既然没有做好负责的打算,当初又为什么选择生下我呢?”
“张老师……”高颖还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被她抬手制止了,“算了,这些都过去了,我当初选择了心理学作为专业,本身就是为了疗愈自己的。”
“我还是给你们讲讲她后来工作方面的内容吧。”张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汹涌的泪意压下去。
“后来全国心理学学科发展的重点都朝着发论文去了,各个高校也把论文作为职业评价的硬指标,虽然她在行政工作和学科建设上的确成绩斐然,但手头却没有成熟的研究成果,所以她自己的工作重心就逐渐转移到了研究上。”
“那个年代还不太流行模型建构,好的论文靠的都是精妙的实验设计思路和对条件的严格把控,但这样势必就意味着研究周期的漫长,所以后来她结合社会对于心理服务的需求,接下了卫健委的一个项目,‘心理问题评估诊疗所’正式挂牌成立,也就是后来常说的‘79所’。”
“79所”这个名字高颖有所耳闻,经常有大人在孩子哭闹不听话时恐吓孩子“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79所’去。”
那个年代虽然国家对心理健康和精神疾病逐步重视起来,但民间对于这些概念的污名化依然比较严重,因此老百姓习惯将位于长宁街79号的心理问题评估诊疗所称为“79所”。
对于“79所”坊间众说纷纭,有说那里关着的全是会打人的疯子,也有人说那里的医生拿着比人高的针筒,谁不听话就往谁的身上扎上一针。虽说传言无稽,但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79所”在管理等方面的确存在着一些问题。
关于X健委的这个项目杨教授有点印象,当时刘晓丽最开始是希望能和杨教授合作完成这个课题的,但他们关于心理问题评估诊疗所的定位出现了分歧,最后合作就不了了之了。
心理健康问题的诊断以及精神疾病的处方权应该归谁,这两个问题几乎是心理学所有问题中最早在学术圈达成共识的,学者们一致认为诊断权和处方权应该属于通过官方认证的组织和拥有资格证的个人,二者缺一不可。
但刘晓丽在心理问题评估诊疗所立项之初就提出了对来访者进行电刺激和经颅磁刺激等边缘诊疗手段的想法,这一点遭到了杨教授的坚决反对。人类的大脑毕竟还是一个黑箱,尤其诊疗所的主要受众还是未成年的孩子们。在杨教授看来,轻率地将这些治疗手段用在来访者身上简直和当年臭名昭著的额叶切除术一样不负责任。
最终刘晓丽更换了合作者,组建了项目组,而后位于长宁街79号的心理问题评估诊疗所正式挂牌成立。
“张教授,刘教授当年的项目资料家里还有备份吗?”杨教授问道。当年的项目资料管理并不十分规范,而且时代久远,从网上已经很难找到只言片语了。
“也许有,她……我母亲对待学术一向严谨,家里的书房都是她经手的项目资料,当年的项目资料说不定能找到。”
“能否烦你找来给我们参考一下,张教授。”
“好吧,要不你们和我去一趟我家吧,那些资料毕竟时间久了,说不定我父亲会有些印象。”张燕打电话取消了自己下午的课程,开车载着杨教授和高颖往家去。
一行人到门口前来应门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看到来人一把握住杨教授的手:“警官您是为晓丽的事情来的吧,您辛苦了,快进来喝口茶。”
老人将他让进屋内坐下,张燕就开口了:“爸,当年她的项目资料您还能找到吗?”
“燕子,那是你母亲。”老人对着张燕皱了皱眉,转头对着杨教授和高颖笑笑:“孩子让我惯坏了,您见笑,资料都在,您喝杯茶歇会儿,我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