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可以供消遣的物件不多,时光颇为难捱,但总归也是到了第三日夜里。
春桃生性就闲不得,船上供她活动的地方又小,刚上船可能还有一点新鲜劲儿,现在一连漂了三天脚也踩不到实地上,整个人像是打焉了的茄子,神色恹恹地靠在船尾的横木上望着湖面发呆。
易殊同殿下已经连着下了三日棋,纵使以前下得再久都不会觉得无趣,现下也实在是下不下去了。他坐在船舱内,倚着明瓦窗闭目养神,手腕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中羽扇。
幸好船舱不怎么透风,炉火又很温暖,扇出来的风都是热风,不然大冬天的,只怕会受凉。
平日对什么都好奇的李自安也已经看倦了江景,不过他倒是习惯这种安静的氛围,即使再无趣他也捱得过去。
此时正淡然自若地捧着自己倾之赠与的《五臧山经》失传孤本,专注得让人觉得他与外界隔着一道屏障。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早已由明到暗,李自安眯了眯眼睛,眼部传来一阵酸痛之感,想来是看书太长时间了。
他抬手揉了揉困乏的双眼,刚准备翻到下一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骤然凭空出现,遮挡住了陈旧竹简上有些泛黄模糊的字迹。
“嗯?”李自安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试图寻找自家倾之的意图。
却见青袍公子用手压着举在半空的竹简,一点一点往下按,直至自己的手背触及到桌案才罢休。
把竹简按下去了还不收手,易殊微俯下身,那张隽秀的脸缓缓靠近了李自安,呼出的热气轻轻扑在对方脸上。
好近。
李自安脑子一片空白,上一刻他还同书中西山经中一种名为‘嚣’擅投掷的野兽周旋,现在突然离倾之这么近,近到他都担心自家侍读纤长的睫毛会扎到他的眼睛。
“这是做什么?”李自安轻轻眨了一下狭长的丹凤眼,下意识出声问道。
而当事人则是像没意识到两人有多近一样,神色如常,轻启薄唇道:
“月寄兰桡,莫要辜负春宵。”
?
倾之在说什么?
月寄兰桡,莫要……辜负……春……宵
春宵?!
脑中的弦‘噔’地一声断掉,李自安迷蒙的双眼脩然睁大,写满了不可置信。
不知哪来的热气开始上涌,蒸得人头脑发晕,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声音有些不稳:“……倾之……”
“嗯?”易殊像是为了听清楚眼前人说话一般,又凑近了一些。他偏了偏头,澄澈的双眸不染一丝涟漪,模糊的声音从喉间溢出。
看到青袍人干净的双眸,刚刚局促的太子殿下像是突然被圣水洗濯了一般,呼吸渐渐平稳了起来,身上的热气也消散了一大半,抬眸间眼神清明了三分:“倾之在说什么?”
易殊眉梢微微上扬,唇边噬着一丝调侃的笑容:“殿下难得乘船出行,若是一直待在船舱看书,实在是有负此行。”话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目光真挚地望着李自安,“殿下以为是什么?”
李自安被呛得咳嗽起来,整张脸都染上红意,像春日燃放在家家户户铺子门口的火红的爆竹。
易侍读连忙好心给殿下拍了拍后背,好似刚刚说出令人旖旎遐想的话是不小心的一般。
见李自安稍稍平稳下来,易殊才缓缓收回手道:“方才春桃在船尾招呼了我们好几声,不过殿下看书入神没听见。”
李自安脸上的热意渐渐散去,放下了刚刚咳嗽时都没放下的竹简,正色道:“发生何事?现在赶过去吧。”
“嘘……”易殊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疾不徐道,“殿下请听。”
李自安看自家侍读淡然的神色,知道定然不是什么急事,便也安下心来。而易殊之所以不着急,不过是因为春桃第一声唤他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去船尾察看情况了,只不过殿下看书太认真,根本没发现他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
李自安依言屏息凝神,此时夜虽不深,但是湖上可是比陆地安静得多。
沉下心来,可以听见船底驶过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荡开的水声,船夫的木桨划过空气的破空声,以及船桨没入水中的沉闷声响。
若是再仔细一些,便能听见江上迂回的风声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丝竹声。
“乐声?”李自安抬头望向易殊,眼中颇为意外。
易殊点点头:“正是。”
这几日每日能看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就是一望无际的湖水,耳边除了风声水声之外,也再无任何其他声响。
此时这种放在平时他们不会为之驻足的丝竹声也变得如稀世之宝一般可贵。就像是沙漠中行走了两三日口干舌燥的人骤然发现一汪甘甜的泉眼,可比前人所言‘如听仙乐耳暂明’。
“出去看看吗?”易殊开口道,虽然语气上是问询,但早就料到了结果。
果然,太子殿下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好。
外面天色早就黑了,走出船舱时,俩人还没适应由亮到暗的变换,正在一片模糊之中,春桃雀跃的声音从船边的横木处传来:“怎么才来啊~快看快看!”
李自安随着春桃手指的方向将视线从船舱移向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湖面。
本该像以往的夜里一样空无一物或者零星几点客船的湖面,此刻在距离他们大概两里的地方,却出现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
从他们这条客船望过去,这艘大船的大小好比一方棋盘,而它周围的客船的大小则是棋罐中的棋子。
他们听到的悠扬的乐曲声就是从大船中传出来的,隔着这么远,声音依旧婉转动人。
“这是……画舫?”李自安自然并未见过,不过倒也能推测一二。
易殊神色淡定地点了点头,吟道:“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荫笼。”
春桃可不管这样坊那样舫,偏过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易殊:“公子公子,我们可以靠近看吗?”
不待易殊开口,又央求道:“我们本来就是往那边走,就靠近看一眼好吗?”
易殊好笑地摸了摸春桃由于先前睡觉有些歪掉的发髻,然后偏头看了看明明抑制住自己好奇心装作云淡风轻的某殿下,失笑轻声道:“等我同船家商量一下。”
正好他们行船的方向就是朝向那艘画舫,夜里又不着急赶路,更何况他们是客人,所以船家欣然应允了易殊的要求。
“船家说这艘画舫我们可以上去看看,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易殊笑意盈盈地赶在二人开口之前就回答了问题。
画舫停在湖中,几乎没怎么移动,所以差不多不到两刻钟,春桃他们所乘坐的客船就已经离其不远了。
越是靠近这艘画舫,越是被其富丽堂皇所震撼。
整个画舫至少有三层,船上的每一根木头都是上乘的新红木,虽然不是特别名贵的品种,但是如此大手笔也怕是不少钱,表面也刷着平常百姓刷不起的漆料,光是看过去就觉得价值不菲。
每一层延伸出来的屋檐上像是展翅的大鹏,轩窗相隔,烛火映着里面的人影。
如此庞大全面的大船,宛若一座地面上的府邸漂在水中。但水中的价格可和地面上完全不同,恐怕要翻了好几倍。
李自安望着湖面上大船倒影的灯光,垂眸道:“如此华丽,整个建造下来恐怕要这个数?”他在重重袖袍下冲着易殊比了一个数。
外面的光线算不得很好,易殊有些看不清,便伸出手隔着布料抚上李自安的手,确认了一下自家殿下的手势。
他不赞成地摇了摇头,在对方手心写下了另一个数字,认真道:“起码要这么多。”
李自安眯了眯眼睛,这比他方才估计的翻了三倍不止。虽说他拿得出这钱,但是买下画舫的钱都足够西北军队吃上半年了,实在是昂贵到夸张的地步了。
他蜷缩了一下有些痒的掌心,真情实意地道:“如此大手笔,也不知是江南的哪个富商。”
易殊收回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虽然买下来的价格的确让人大出血,但后期的营收只多不少,最多一年半就会连本带利赚回来。也不知上船需不需要‘门槛费’。”
汴京城中有很多专供上流人士的铺子,进门都需要一定的‘门槛费’,付得起才能进。毕竟若是寻常百姓都能上去的话,只怕会让自诩高人一等的公子小姐觉得失了身份。
但实际上那些公子小姐凭着氏族身份根本就不用付所谓的‘门槛费’,而寻常百姓也不会为了进门付钱,真正付的只是那些有钱无势又想挤进上层的冤大头。
说话间,船夫已经划船渐渐向画舫靠拢了,听到易殊的话,和善地笑了笑:“这倒是没有的,我们平时送人上下路过,都可以上去听听曲儿,都是不收费的,客官想上去瞧个新鲜大可放心。只要不喝茶不吃东西,也不单独点歌伎,那一个铜板都不用出。”
“还有这般好事。”易殊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那如此说来,画舫上的一杯茶恐怕就要价值普通百姓一个月起早贪黑的价格了。
春桃一听便坐不住了,反正方才吃过晚饭,又不会想吃什么,那就不会花钱。便轻扯着易殊的衣摆道:“那公子我们快上去看看吧!”
易殊也颇为好奇,便望向一侧的李自安,柔声道:“走吧,不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