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始数九,距新岁还有两月余,但是从这里赶往汴京路途遥远且又要留够筹备的时间,实在不能再磨蹭,于是不日就要启程。
易殊用了一整日把自己连同李自安的身份告知春桃,并劝她就留在平济镇。
这间山上的宅院是世子与世子妃生前最珍惜的东西,所以不能将其赠予春桃,但是居住不成问题。易殊既然有钱供养军队,自然有足够的银两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更何况还有李自安呢。
春桃虽然没有体验过寻常百姓家孩子在墙角挨训的经历,但是听大人长篇大论的时候找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消磨时间好像是无师自通的。
她面上认真地看着易殊,一副专注的神情,但仔细一看,脚尖却偷偷绕着粗粝的石子打转。
“太子?!”等春桃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词已经在她耳边绕了好几圈,脚下一时没控制住力气将自己用来消遣的石头一把踹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易殊最开始见春桃没有动静,还在心中暗叹春桃看起来咋咋呼呼原来这么沉稳,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没认真听,只能无奈地一笑,又郑重地点了点头重复道:“是的,他……是太子。”
春桃难以置信地扭过身指着灶间正在往锅炉添柴的身影,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他?”
易殊认命地点了点头。
春桃沉默着收回自己的手,现在再给她九个胆子她也不敢失礼地指着太子。
虽然她第一眼看见李自安的时候,知道对方肯定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但也想着最多是什么小氏族家的傻儿子,不然怎么会这么通人性——又愿意做粗活,话又少。
一想到自己前面几日虽然说没有多颐指气使,但是也没多尊重殷勤,只怕是够死好几回了。
但是转念一想,自家公子也没多殷勤啊,心安理得地看着那个太子干活,和公子一起死的话感觉也没那么糟糕。
啊啊啊,自家公子是谁啊,看他俩要好的关系恐怕死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就在春桃已经在思考要埋在哪个风水宝地的时候,易殊像是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声音尽量安抚着道:“宫规森严,远非平济镇闲云野鹤般安稳的日子,你留在此地……”
“不要!”春桃虽然还在思索自己先前走神间公子说了什么,但一听易殊的这句话,心中顿时明白了一大半,她摇了摇头,皱着鼻子认真地道,“公子答应过我,你去哪儿都要带着我的。”
易殊耐心地解释道:“自然是当遵守承诺,但事出有因,宫中……连我都要看人脸色,你生性活泼,会不自在的。”
若是往日易殊这样温声说话,春桃一定会妥协,可是今日实在是有些委屈,她可是说好要和公子一直在一起的,怎么才几个月就失言。
她扭过头去,倔强地开口:“我最会看人脸色了,就算是端茶倒水也好,烧火砍柴也罢,这样公子也不要我吗?”
少女的肩膀轻耸,鼻翼翕动,却仰着脸,红着眼眶让泪水流不下来。
易殊轻叹了一口气,知道劝不动,便妥协道:“不用担心。宫内再危险,不囿哥哥会护我们周全的。”
言罢,他看了一眼走过来的白衣身影。
李自安将手中的糕点放在二人中间,接过易殊的话头:“放心,宫里不会有人为难你们的。”
……
从汴京来的时候,李自安为了躲避太后派出来的暗卫不得不绕了很多路。但是现在既然是返程,只要易殊的脸不被看到,李自安被人发现也无所谓,所以速度上快了不少。
就算当初易殊谋反的事情没有做到人尽皆知,但是知情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下了封口令大家不敢明面上讨论而已。所以他暂时不能出面示人。
不过李自安早有打算,他在来的路上遇见怀才不遇的有志之才便送一件信物让人去汴京找追云,现在恐怕已经有十余人,所以把不露面的易殊当做遇到的贤才带回去,朝臣恐怕也见怪不怪了
到了幽州,走水路比走陆路要方便很多,并且遇到的人也更少。
为了不引人注目,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三人装作回京探亲的三兄妹,上了一艘称不上多华丽但是也不算寒酸的客船。
船家是个和善的中年男人,倒也没怎么打听三人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在船头安静地划船。
春桃有些晕船,早早就歇下了。
李自安没坐过幽州一带的小客船,这里的州牧崇尚天地共生,所以湖水很干净,从湖面吹来的风也没有鱼腥味或者水草味,十分宜人。
他时不时就要从船身上的小窗探出去望两眼,狭长的丹凤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好奇,面上倒是端着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易殊觉得有些好笑,倒也借故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想到置身于广阔的湖面,心也平静了下来。
晚上湖面几乎无风,客船行得很平稳,大概很久才会轻轻晃动一次。
像是想起了什么,李自安正了正身形,望着易殊道:“那年庆州,赠予倾之的生辰礼物可曾打开?”
“礼物?”易殊闻言垂下纤长的睫毛,眼神有些迷离。
李自安呼吸一滞:“倾之不会弄丢了吧?”他向来稳重,很少会这样紧张。
靠着船身的青袍人挑了挑眉,低声笑出了声,荡开了安静的夜色。
“倾之在捉弄我。”这是肯定句,李自安的声音有些无奈,但不可否认刚才他的确被吓到了。
易殊心情颇好地嗯了一声,然后从精简的行囊中拿出了李自安想要的东西。
李自安松了口气,又随口问道:“倾之走得匆忙,怎么还想得起带走它?”不仅这个生辰礼物,还有代表李自安的白色小猫泥塑。
“顺手。”易殊若无其事地道。他避开自家殿下的视线,防止对方再问一些让人不好回答的问题。
湖面多风,船上的灯为了防风格外加固了灯笼,所以看起来格外明亮。
易殊将灯笼提到面前的桌案上,神色认真地指着手中锦囊的花纹道:“这是只有皇后才配用的九尾凤凰,是孝德皇后留给殿下的东西。”
李自安点了点头:“倾之打开看过吗?”
易殊诚实地摇了摇头,一开始是因为雍景城的事情他消沉了了好长一段时间没心情打开,后来则是想着这是先皇后的东西,没有正式的场景不适合打开。
他看了一眼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中锦囊的李自安,有些好奇地问答:“殿下也不知道是什么?”
“母亲要我将它赠予最重要的人。”提及先皇后,李自安的眼神变得更加温和。不过他对于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有些无奈,要不是先皇后留下的遗物够多,恐怕他真的忍不住打开。
无论是因为先皇后的遗物,还是因为最重要这个词,易殊蹙了蹙眉头:“太贵重了,我……”
“天上人间,若非倾之,再无一人当得起。”像是料到了易殊会推辞,李自安及时打断了对方。
他说话并不快,和缓中带着一丝坚定,像是冬日的暖炉,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而让人错不开眼的是那双真挚的眉眼,多年来从未改变,明晃晃地只映着一道青色的身影。
“殿下……”
白色云纹暗绣长袖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温柔地替易殊将额间的碎发挽到耳后,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易殊忘记自己在殿下后面想要说什么话。
手指本来将头发挽在耳后就该抽离,却不知为何又顺着耳廓沿着下颌向下,指尖抵着易殊并不明显的耳垂,掌心托着易殊的下巴。
整个手掌的温度沿着皮肤传到易殊脸上,烫红了整张脸。
李自安温柔地向上抬了抬手,然后微微伏下头。
空气越来越稀薄,从别人口中也掠夺不了丝毫,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声音大到好像长在耳朵旁边。
易殊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咽了一口气才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先前被抚过的耳朵红成一片。
“那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他低头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锦囊,暖黄色的灯光下躺着一块精致的扇面状的玉石,入手温润,光泽柔和。
“殿下,这……”易殊有些犹豫起来。玉璜,是定情的信物。
李自安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望向玉石的时候也愣了一瞬:“这是母后的意思,我并不知情。”
这种回答就连追云来了也会叫一声糟糕。
果然,红晕还未消的青袍男子眯了眯尚带水光的双眸,眼神便染上一层寒意,一字一句道:“那、我、还、给、殿、下。”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李自安有些气恼自己的嘴笨,着急地解释道,“是我失言,只是觉得若是早知道是玉璜,应当再郑重一些送给倾之。”
易殊颇为欣赏地扫了一眼李自安的慌乱,心里偷偷扳回来一程,才‘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原谅了嘴笨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