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龙不显,牝鸡司晨,假作瑞兆,背宗违伦——”
“今日城门口,有大人要替大家讨个说法!大伙儿都跟上!去晚了就听不到了!”
“什么?天女瑞兆是假的!?”
“女帝勾结妖邪术师,伪造天女瑞兆,欺压真龙皇子,剥夺皇子继承大统之权。此等恶行,长久以来,竟不能大白于天下!大家都跟上!一会,诸位大人便会为大家揭示真相!”
“据说一会城门口,有百官聚集死谏。谏女帝退位,皇子登基。现在到场,说不准就是从龙之功!”
“可是永凤三年,女帝陛下的治理下,我们生活得也还好……吧。”
“小点声!若今日过后新帝登基,被新帝听到,有你好果子吃。”
“别出门,今天外面说不准要死多少人,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我只是贫贱蝼蚁,天上的神仙斗法,与我们何干。”
京内好一番鸡飞狗跳的热闹景象。
素日懒散执勤的武侯,今日竟聚集了数十人在朱雀大街两旁,一个个身披甲胄,神气活现,趾高气扬。今日聚集起来的这些武侯,不为稳定市坊,不为维护民生,只为引着京内百姓一道向城门口去。若百姓中有不从者,武侯便大声呵斥,拽着领子也要将人拽到人流中,说着“真龙假凤”一类的词,强行将人带到往城门口的路上。
不一会儿,城门处便聚集了几十名百姓。百姓面上神情各不相同,但四下也不见多少兴奋神色,绝大多数坐立不安、茫然惶恐。被武侯驱赶至此,又被命令原地就坐,百姓们不敢不从,却又不敢真的坐下,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地席地而跪,眨眼跪了一片。
两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在武侯列成的包围圈外交谈着,声调急切。
“若禁军出动,今日之事势必功亏一篑。几个武侯,你觉得他们可成气候?”
“右相游正告病多时,女帝又不在宫中,无人可以调动禁军,”一人沉吟着道,“如今监国辅政的是皇子殿下,我们推他上位,他便是如今京内唯一能够调动禁军的人。等他掌握禁军,为何又要调了禁军来对付我们?”
便是新帝真要以禁军对付他们,届时新帝已是新帝,木已成舟,没有再将皇位交还于女帝的可能。
两人说话当中,一队武侯恰从面前走过。
统领谄媚地向两人行一道军礼。
两人向统领点点头,看统领带着武侯队列朝着下一个官员的方向走去,面上谄媚的笑容没有丝毫衰减。
他们一同露出嫌恶眼神。
游正告病、女帝失忆,如今京中大部分军队都调动不得,他们所行又为谋逆之事,不敢大肆招揽,只能靠着亲信说通这一队队的守城武侯。
这群武侯平日尸位素餐,如今跟着他们,倒是要做出一件“从龙之功”。
若非女帝失忆、右相告病实乃天赐良机,谁又会依靠这么几个蟹拳虾脚,去做这件大事?
“女帝何时从帝陵回来?”
“申时半。”那人说着望了望天色,一副焦躁模样,“今日城门封闭,无人能将消息传出去。若是刺杀顺利,女帝回城时便是一具尸体;若刺杀不顺,刺客也不会贸然动手,待女帝回城之时,城门事起,民心已失,除非拱手退位,她必不可能再以皇帝身份踏进这城门一步。”
“只是,”那人说着,锤了锤身后靠着的城墙,“只是——”
“宫中来报,皇子殿下不见人影,至今仍未找到。”
两人同时望向耀宸宫的方向,不约而同地垮下脸。
“殿下,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说着,看见自朱雀大街方向又走来三四十名朝官。加上这三四十名朝官,此次大事的全部官员便已到齐,如今城门前聚集起来的官员约七十名。
大黎朝官三百名,聚集在城门的官员数量,不足朝官的四分之一,却足以举事。
“你们按时过来,是人找到了?”先前说话的官员凑近朝官队伍,向后看了半天,也未找到那道人影,“皇子殿下到底去了哪儿?”
“唉,整座雁晴殿都翻了个遍,其他宫内各处,也都安插人手仔细查找,可就是没看到殿下人影,”朝官中的一人回复他道,“事到如今,只有太后娘娘的衔羽宫还未惊动。可若行事太过,扰了太后,更得不偿失。”
“不必担忧,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在衔羽宫周围,看见皇子身影,直接绑来城门。”
“女帝回城车驾必然已经启程,时间不等人,如今也只能先行逼位。”
说话者神情凝重,与旁人低语片刻,彼此眼神示意。得到同伴首可,他走到城门前,身前是一众跪在地面的百姓。
百姓们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位走到台前的大人物,紧接着便听见他高声一喊:“真龙不显,牝鸡司晨,假作瑞兆,背宗违伦!”
“今日,我便要代表在场诸位同僚,以及不敢到场的各位,向大家揭示一件大事!”
霎时一片哗然。
高声朗诵持续着。
“大家都知道,祖宗之法,君臣父子,夫妻男女,男在女前,夫比妻贵,”连着说了一串,那人才意识到台下之人皆是白衣平民,于是转换语气,“自我大黎开创以来,从来没有哪一任皇帝,允许女子担当;从来没有女子能够站在朝堂之上,对着朝中伟岸丈夫指指点点。建光年间先帝立储,立下的储君也是当今女帝的兄长。而太子,毫无疑问也是一位男性!”
其他或许听不懂,但谈及太子是个男人,台下百姓眼中明白些许。
“确实有这事。”商贩打扮的男子道。
商贩身旁的女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少说话。那可是……”
“废太子,姬煊,”前方发言的官员扫一下窃窃私语的两人,全然不在意地道,“那又如何?”
已成禁词多年的名字就这样被大喇喇地提起,跪成一地的百姓皆心中一颤。
可若姬煊还在,大黎的确不会有一位女帝。他们更不会在三年后的今日,在城门前惶然跪坐,平白地忧虑自己的性命。
“不错,废太子姬煊。无论废太子如何,先帝心中承位的人选,从来都是男子。”
“废太子罪有应得,却不代表女帝能因此窃位!又因心虚窃位,所以她自编自演,造了一出‘天女瑞兆’的把戏,”又一名官员踱步上前,狠笑一声,“各位,你们都被如今皇位上的那个女人骗了!她根本没有资格做皇帝,更从来没有什么天女瑞兆!”
“把人带上来!”他愤愤地道。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一名僧人打扮的男子被拉拽着上前。他身上的僧衣破败凌乱,明显已被折辱许久。
即使境地窘迫,僧人的眸光仍旧明澈无尘,面上神情安然镇定。若非他四肢皆受控制,似能就此席地而坐、讲经说法。
“那不是……”百姓中有人认出僧人面孔,控制不住地惊叫一声。
僧人笑了下,干裂的嘴唇跟着一扯,露出洁净齿面。
“圆慧大师,受累了,”押送官员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狠狠将他肩膀向后一折,瞬时听得骨节折断的“咯”的声响,“劳烦您今日在这里,见证一场佛法的真伪。”
圆慧动一动唇,似又无奈一笑,又似全然面无表情。
旁边人见圆慧好端端地站着,眼中恼怒,极力踢向圆慧双腿,“砰”地一声,将他踢得跪落地面。
“京城百姓尊平安寺为国寺,尊平安寺住持为国师,”官员压着圆慧双腿,狠狠地压他在地面,待他如受审犯人,“可这位大黎国师,却不顾佛家清规戒律,勾结权臣,献媚女帝。你们可知道他都做了什么啊?”
“圆慧大师,你也受女帝蒙骗?!”台下有人喊道,似惊似怒。
“圆慧大师……”女众哭声渐起。
“天女瑞兆,呵,”什么天女瑞兆,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若无那所谓的天女瑞兆,女帝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身份登基!你们可知道,当初女帝上位之前,那决定性的‘天女瑞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什么?”有人大了胆子吼声问道。
官员冷笑着绕着圆慧转一圈,朝他道:“以下论述,皆由我等调查而来。我若说错,还请圆慧大师多加指点,毕竟佛法精深,此等高深莫测之事,哪里是我一个俗人能解读得了的。”
圆慧闭目:“施主请讲,在下尽力而为。”
“天女瑞兆,取大黎开国皇后于太央湖中见得凤凰一事编造而来。”
开口便一声惊雷。
“女子即位不合伦常,前有废太子姬煊,后又有二皇子姬焕殿下。故而即位之前,当朝首相谢衍臻为女帝谋划,又与平安寺住持联手,合伙策划一场名为天女瑞兆的把戏。”
那人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弯曲下来,做出“九”的样子。
“凤凰降世,以九为尊。若是女帝即位之时,突然有九只凤凰现世,该是多么盛大的一场祥瑞!天现瑞兆,天选帝王,如此,谁人再敢对女帝即位置喙,便是和上天对抗!”
“可我们今日就要做一做这和天对抗的事,”官员高声道,“为了大黎正统,也为了被迫放弃皇位、更改名字的姬焕殿下!”
下方百姓窃窃私语。
“瑞兆是假的?都是女帝上位的把戏?”
“二皇子殿下也来了?哪一个是那位苦主姬焕殿下?”
“肃静!”武侯重重地敲一声锣,满场百姓被震得鸦雀无声。
姬子焕还未找到——下头得到报信的官员向同伴做出手势。
不能再等,他们先将事情办了,过后再请新帝皇袍加身。
官员泄愤地踢圆慧一脚,圆慧被踢得弓身向前。
无论如何受辱,圆慧的双眼都紧紧闭着,口唇微动,似在默默诵持佛经。
“接下来,我就为大家揭示,天女瑞兆伪作的真相——”
官员说着要喊人上前。
城门之上,忽然响起肃杀琴声。
“锵锵——”
“谁在那里?”官员抬头向上望。
“城门上怎会有人?”众人惊疑地朝城墙上看。
琴声铿锵,激烈如鼓,片刻不停。
“锵——”
到底是谁?众人相互四望。
他们已提前将此处城墙的武侯清空,转而亲自带着几队武侯看守大门,阻挡女帝直接入城。
谁能绕过这么多双眼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城墙上去?
“锵、锵!”
“是《云华集》里面的曲子!”一名官员辨出琴音,突然惊声道,“错不了,城墙上的人是——”
“锵!”
一曲毕,城门上的奏琴人走到墙边。
其人一袭黑衣,未着片甲,单手抱琴,眉目冷冽,正隔着墙垛高高地向下望。
那人裳角的鸢尾花,随城墙之上的寒风猎猎而起。
三两人齐声惊呼。
“谢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