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可怜的小孩，幼时的记忆，只有那处四四方方的小院。陈旧的木门常年上锁，每日的饭菜会在午间，被外面的人放在“狗洞”里，多是干冷的、馊掉的。他和娘亲一样，从没出去过。
亲娘总爱自言自语，有时候抱着他哭，有时候抱着他笑，他冷冰冰的靠在娘亲怀里，从开始的害怕到毫无波澜。
后来，娘亲也不会说话了。
那日，他本是要寻死的，他站在每日会有人注意的“狗洞”，准备一头撞死在墙上，他的尸体也能最快被发现。
可还没来得及撞上去，刮了一阵大风，一只纸鸢从天而降，轻飘飘砸在了他头上，紧接着，上锁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下一刻，从外面被推开，纸鸢掉在了脚边的土地上。
他得救了。
在谢苏的一再恳求下，谢闻准许了谢苏将他留下，他娘亲的尸骨也终于入土为安。
那时候府里人很多，谢傅认不得他们，除了谢苏，也没人会理会他。
谢苏教他识字学画，会给他带好吃的糕点，会在冬日给他抹冻疮药，会在旁人欺负他时为他出头，为了他和陆芙蓉顶嘴，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他小心翼翼跟在谢苏身后，年复一年，崇拜他，仰望他，甚至是爱慕他。他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遇见了谢苏。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他所珍藏的一切。
慕容雪刚到朝阳城，不习水土，她生于草原，又在马背上长大，对汉人的文墨礼节嗤之以鼻，被阿父要求一同去谢闻府中时，更是是一万个不愿意，她宁可去跑马射猎。
她骨子里自带一份独有的傲气，被繁文缛节框着，跟在阿父和叔父身后，面上没什么表情，听见谢闻介绍，“犬子谢苏、谢傅。”
“蕴之，还不快拜见大单于。”
青年刚过及冠之年，着一身淡青色长袍，举手投足甚是斯文，他向慕容辞行了礼。慕容雪觉着此人很不一样。
“令郎风姿绰绰，先生教养得极好，阿雪，来见过谢先生。”
“见过先生。”
看对眼的两位长辈对对方心里的盘算心知肚明，包括一旁的谢傅，唯有两位主角浑然不知。
“谢公子领我逛逛？”慕容雪笑着问他，尾端的发辫被其随意搭在肩上，额间的珊瑚珠子泛着微光，肆意又热烈。
谢苏被她不加掩饰的目光盯的不知所措，他垂眸，柔声道好。
慕容雪问他会骑射否，却见他腼腆摇头。
慕容雪又问他会些什么，他答琴棋书画。
慕容雪笑他，说他会的都是汉人里女子才学的玩意。
谢苏也不恼，反而问她：“姑娘会的不也是男子才学的么？”
慕容雪瞪他一眼，“那又怎样？难道我就不是女子了？”
谢苏称她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
慕容雪被他夸得面上一热，而后感慨一番，她会的谢苏不会，谢苏会的她又不会，可真不凑巧。
谢苏却问慕容雪要不要学，他愿意教她。
慕容雪脑子不自觉浮现出自己弹琴下棋的画面，一阵恶寒，转过身，一口回绝了他。
可背后谢苏的声音直直传进她的耳中，“可我想学，姑娘可否教我？”
这样的请求看似并无不妥，可慕容雪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答应他，自己反倒急红了脸，回过身，“我……我才不教你！”一把将站在身前的谢苏推开，“你挡我路了！”
而这之后，谢苏便没再求她教自己骑射，两人亦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面。思及此，慕容雪不免有些失落，但要她去找谢苏，绝无可能。
可她心中实在烦闷，独自一人去了校场赛马射箭。清晨的校场人影少的可怜，马场更是没几个。不远处，有位藕合锦衣的男子，护具齐全，正驾着一匹棕色骏马在场上打着圈。
那人不是谢苏又是谁？
“慕容姑娘！”他挥手示意，驾着马向她走了过来。
慕容雪问他：“喂！你这段日子一直在学骑马？”
“嗯，还不怎么熟悉。”他有些羞赧，骇将军答应过他，并不会将他求学的事告诉慕容雪。
“已经很不错了。”
“真的么？”
慕容雪点头。
被她肯定的感觉实在是很奇妙，无意间瞥见慕容雪背上的弓囊，谢苏灵机一动，“能否求教姑娘箭术？”
慕容雪乐了，“你又来？”
“姑娘总不能一直拒绝我啊！”
“行！”她夹紧马腹，走到与他并行的位置，指着前方一片金黄的跑马场，“你若追上我，我就收你这个徒弟，如何？”
“一言为定！”
“死马难追！驾！”
慕容雪从他身旁一掠而过，留下一阵爽朗的笑声，谢苏驾马追了上去。
在遍地的马蹄印中又添上两串新的，谢苏能看清前方慕容雪溅飞的泥块，那人背影轻快、英姿飒爽，时不时转头，笑盈盈看向他，像远方飘升的红日一般耀眼。
愈来愈快，身下的马儿已经快要脱离谢苏的控制，他还从未跑过这样快的速度，可他不想放弃。
不知从哪蹿出两只野兔，惊了马，也惊了人，谢苏被一股巨力抛下马，一阵天旋地转，在土里滚了十几圈，人都摔懵了。
“你没事吧？”
慕容雪拍了下他茫然的面容，眼里含着担忧。
“我不动你，身上有没有疼得厉害的地方？”
谢苏感受了下，摇头，幸好他护具齐全。
“那还躺着干啥？起来啊！”
“哦。”
慕容雪搭上弓，只听见箭矢破空，而后是击中猎物“噗”的一声，她驾着马奔了过去。
谢苏在拍掉身上的尘土后，抬头就见慕容雪朝自己走了过来，手上提着害自己摔下马的凶手，已然没了气息。
慕容雪当着他的面，剥下那东西外皮的动作无比利索，转眼间她就生起了火，准备烤兔肉。
“怎么？害怕？”
谢苏摇头。
“那就是饿了。”
谢苏没否认。
两人静静地坐着，身后是升空的艳阳，影子被拉的很长。慕容雪将烤好的兔肉，淋上些许盐粒，撕下一块腿给他，谢苏接过，看着她，欲言又止。
“味道还可以，你尝尝，吃不惯的话就只能饿着肚子回去了。”慕容雪以为他在嫌弃潦草处理的兔肉，觉得他还真矫情。
“慕容姑娘，你能再和我比一场么？方才是发生了意外，否则我肯定能追上你。”
慕容雪被他一脸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但又觉得不妥，正经说道：“你这人还不讲理了？这哪是意外，姑娘我就不会被绊倒，只能是你骑术不精，怨不得小兔子。”
“你……你才不讲道理！”
谢苏放下兔腿，背过身，不理她了。
须臾，慕容雪听见了隐约的啜泣声，“别啊！”这着实把她吓着了，“大丈夫还躲起来偷偷抹眼泪，可不兴这样。”
“你别碰我。”
“谢苏？喂！行，我答应你，再比一场，行不？”
然而谢苏听了还是没动。
“我比不过你。”他的声音闷闷的。
“……那你要哪样？”
“……”
“我教你箭术，不比了，行了吗？”
谢苏这才转过来，眼眶湿润发红，看得慕容雪一愣。
“你说话算数？”
“死马难追！”
谢苏计策得逞，“噗呲”一声笑了。
“我方才就想纠正你，是驷马难追。”
“哼！”
慕容雪用力推了他一下，站起身，驾着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