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师兄弟……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盘桓在玉惟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一直到隔日见到南山,南山神秘兮兮地问玉惟:“朝见雪怎么样?”
玉惟道:“师兄指什么?”
南山道:“你不觉得他变了许多吗?你与他一起回去,可有发现什么?他竟有胆子和魄力当众重伤莫泽之,证明了自己清白,倒是让我觉得他有种。听说天摇宗使者昨夜与掌门谈了许久,才将此事按下来的。”
玉惟徐徐收好今日要学的典籍书卷,没有回答。
南山自顾自一乐,“我记得以前他都是不搭理你的,和你有仇似的。昨日倒是——”
前头的秋水师姐托腮转过头来,与玉惟玩笑道:“要说昨日,说不好也是朝见雪替你出头呢?”
南山“啧”了一声:“师妹你别瞎说,他有这么好心?”
秋水脑中最是天马星空,笑眯眯对玉惟道:“你往好处想嘛,朝见雪对你最特别,每次盯的都是你,说不定是还挺喜欢你的。”
“哇别说了师妹!真受不了你,我要向师尊告发你暗藏了一柜子人界的风花雪月话本!”南山被她的发言毛骨悚然到。
秋水气得来揪他的头发,顷刻间两人斗了一番法,一路斗到浮仙山藏书阁,要上这一日的早课。
推开书阁的大门,里头已有了两个人影,两人一见,立刻规规矩矩站好,齐声喊了一声:“师尊。”
玉惟慢一步踏进堂中,抬头:“师尊。”
只见慕元背手而立,对他们点点头。另有一人蜷在桌案前,穿自己的金缕月白绸衣,发尾打结,看上去背影萧瑟。
桌案上,堆得高高的书册,令人见之色变。
这案前的人转头,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满是哀怨。正是朝见雪。
慕元凉声道:“你自学你的,要追上你师弟师妹的进度,一天至少背下两本。”
朝见雪敢怒不敢言,小声道:“不是说关我禁闭……”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被师尊揪起来,毫无抵抗之力地带来了这地方,一堆书就如同天女撒花朝他砸下来。
说是为了让他能自保,必须往死里修行。
慕元理所当然道:“自是要关你禁闭,就在这里关你禁闭。”
朝见雪已看了几页鬼画符一样的天书,头疼欲裂,登时眼眶湿润。
他吸了吸鼻子:“我爹呢?”
慕元道:“栖山真君已回伏魔关。”
完啦!
朝见雪只好幽怨地继续看下去。
慕元对其余三人道:“不用管他,你们将今日早课功法背熟,各写一份心得给我,便可走了。”
于是,三人坐定,唰唰唰写完了心得,相继离开。
等玉惟写完,慕元扫过他的笔墨,道:“今日慢了些,可是有哪里有惑?”
师徒二人在另一边一问一答,朝见雪则垂眸看着纸上的蝇头小字,这些小字好像各自长着翅膀从他眼中飞走,隔壁玉惟与慕元的交谈倒是入耳。
只听玉惟说了些高深的句子,慕元言简意赅地为他点拨几句,朝见雪还不知道那几个字是哪几个字,玉惟就已经明晰,有了领悟。
人比人气死人。
又听慕元道:“玉惟,辛苦你留下,替我理些卷轴。”
朝见雪又是一阵幽怨。这下要在玉惟面前出尽洋相。
他并非不懂师尊用心,无奈没有基础,用力地记,努力地想,也半天背不下几章。
慕元的茶添了一盏又一盏,仍是耐心十足。
“这些都是无为宗心法的基础要义,须得会背才融会贯通,再来。”他道。
朝见雪头昏脑胀:“师尊,我错了。”
慕元皱眉:“昨日不认错,今日反倒认错?”
朝见雪苦哈哈期盼道:“师尊,要不还是关我去水牢吧。”
“手拿过来。”
朝见雪不明所以,真的伸出手去。
只听“啪”的一声,一记灵光打在他手心,疼的他“啊”出声,头脑立时清醒。
听到动静,玉惟眼皮一跳,朝二人看去。
他们几个弟子刚开始的时候,也会这样被惩戒,许久不见师尊这般严厉,他很是意外。
看来师尊是下了决心要朝见雪修行。
日头已经偏西,夕阳红光照进室内,微风吹得打开的书页上下摇晃。
朝见雪缩着手,嘴中磕磕绊绊地往外蹦字,目光躲闪,不时顿住,难捱地舔一下自己唇瓣。他的侧影映在玉惟专注的瞳底,片刻后又被师尊的背影挡住。
玉惟低下头,拆开下一份卷轴。
过往二十年祓除的妖魔集册,成条成目,该要分门别类归整……
入魔之人或妖面目可怖,在笔墨中化相万千。
朝见雪声音不大,却很入耳。他分了心,娴熟地在心中与朝见雪一起默背。
又背错了。
“啪”——
背错处就打,这才记忆深刻。
一张青面妖魔跃然显露,玉惟抬笔划去其无用赘述。
又背错了……
玉惟莫名想起来时师姐说的荒唐话。
喜欢?
昨日莫泽之在台上,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
赢了他,朝见雪就是他的?
是大师兄说了什么吗?
他向来可以轻易掌控的心绪起了波澜,玉惟不喜这种失控的感觉。
不愿再听朝见雪失声叫疼的动静,他默默为自己的听觉施了屏蔽法诀。
又怕师尊唤他,故而不敢全然屏蔽上。
那动静就朦胧了。
可朦胧中更难以摆脱,心跳比平常快上几分。
玉惟念了几遍清心诀作罢。
在被打了不知多少次手心以后,朝见雪终于悲催地将这一基础书册全都背下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畏惧,被打之处果然牢记心中,再也忘不了。
再看自己手心,白白净净,一点红痕也没有留下,让他怀疑自己刚才到底是不是真的被打了。
慕元道:“不错。还算可塑之才。”他再拿起一册,“接下来是这本。”
朝见雪捂着肚子求饶:“师尊,我肚子饿了。”
他这是给自己自找麻烦。
慕元:“筑基前学的辟谷之法都忘了吗?那便再加一册……”
朝见雪急忙打住:“记得记得!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这次背到一半,他打了岔,试探问:“师尊,你不忙吗?比起在这里等我背书,您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慕元抬起眼皮看他,朝见雪赶紧低头,当他没问吧。
“倒是的确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明日起,玉惟来监督你功课。”慕元道,“玉惟,一月之内叫他背完这些东西。”
玉惟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回应。
他捏着一页蛇魔画像,画上的尖牙滴出剧毒的腥液,惊险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出纸张。
慕元当他太过专注,又唤了一声:“玉惟,可愿意?”
玉惟抬头,白玉无暇的面庞,薄唇张碰:“明白了。”
慕元颔首:“辛苦你了,好孩子。”
朝见雪眼前黑了一片又一片。
叫玉惟来监督他,还不如慕元监督他呢。
浮仙山藏书阁是无为宗中最有名的藏书阁,经常有弟子往来借阅典籍。
果然,朝见雪晕头转向地背到第二日,对面只坐了一个玉惟,不多时就听到了弟子闲言碎语。
“师弟教师兄功课,闻所未闻。”
“一个天一个地,如何好比?”
“他怎么这些书都没有学会?玉惟竟有耐心,还是人美心善。”
“快走快走,你看朝见雪瞪你呢!”
朝见雪瞪完这些以为他听不见的愚蠢弟子,继续瞪天书和鬼画符。
与他正对坐的玉惟不像他,没骨头似的上半身趴在桌案上,而是打坐如观音,朝见雪真想在他额心点上一个小红点。
他忍不住了,对玉惟说:“你分明也不想与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为何不拒绝师尊?”
玉惟置若罔闻,连眼睛也没有睁开。
“我答应你我继续背,你就走呗,我不告诉师尊。”朝见雪继续道。
看玉惟还是不理他,朝见雪没好气地喊了他好几声:“玉惟!玉惟!玉小师弟!怎么不理人?”
玉惟终于睁开了眼,道:“早些背完,于你于我都好。”
朝见雪一愣,玉惟若不笑,那种静若寒渊的气质便能叫人胆怯。
可是周围那些嚼舌根的弟子呢?怎么都走了?都没发现玉惟难得真实的一面吗?
太可惜了。
他继续怂恿:“你走吧,真的,我一定好好背。你在这你累我也累。”
玉惟鸦羽似的长睫颤了颤,依然坐如观音状:“我不信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