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短发，戴着眼镜，斯文沉稳，威严却又亲和。

兰姐笑着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天使之家’的发起人沈大夫，这位是我们刚刚招到的义工商海。”

沈大夫微笑着伸出手，说：“你好，我看过你的申请资料。欢迎你来！”

商海忙不迭地和沈大夫握了握手，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话。这位沈大夫的资料他在来北京之前就详细上网查过，她叫沈宜思，是北京一家著名医院的儿科主任大夫，前几年刚刚创办了“天使之家”，这在全国属于首家专门为儿童创办的临终关怀医院，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这是一位干事创业、敢为人先而且充满人文关怀的女性，商海第一次见到她本人，心中就已经充满敬意。

沈大夫刚刚从医院赶过来，但精神依然饱满。她简单问候商海几句，然后问兰姐：“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兰姐把一叠病例记录交给她，两人边说边往外走。这时沈大夫突然回过头来对商海说：“你这会儿有空吗？要不也跟我们一起吧，正好也可以熟悉一下这边的工作流程。”

商海拼命点头，紧跟着两人又来到了二楼的病房。

来到二楼，先进了一间病房，推门先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刷手机。他抬头看见沈大夫他们，马上站了了起来，笑容满面：“沈大夫，你来啦？”

沈大夫笑着点了点头，往里面的卧室走去，边走边问：“今天悠悠的情况怎么样？”

卧室里，一个女人正侧卧在床上哄着身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要不是小女孩插着鼻饲管，手上输着液，这就是一幅常见的温馨家庭的画面。

女人看见沈大夫，正要从床上下来，沈大夫示意她不要动，走到床边查看了一下小女孩的情况，轻声问道：“睡着啦？”

女人点点头，小声说：“嗯，今天睡得比昨天多。”

沈大夫摸了摸女孩的额头和肚子，从兰姐手里接过听诊器，在女孩身上胸口和肚子上听了听，然后看了看手里的病案记录，说：“整体情况还好。”

女人点点头，露出一丝疲惫但宽慰的笑容。

这时男人走到沈大夫旁边，把手机递给她，说道：“沈大夫，我刚刚在网上查到了这个，你说……”

正在照顾孩子的女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没有说话。

沈大夫打断他：“咱们到外面说，别把孩子吵醒了。”

在外面的小客厅里，沈大夫仔细看了看男人手机上的内容，然后还给了他。

“这种治疗手段是早些年的了，后来有更先进的治疗方式后，这种手段已经很少有医院在用了。”

男人脸上难掩失望的表情，但他还在坚持：“但是其他先进的手段我们都试过了，没有效果呀！要不我们再去试试这个方法，说不定有用呢？”

沈大夫怜悯地看着他，说道：“以现在悠悠的身体状态，我觉得她很难承受这种强度的治疗了。不过，决定权在你们。”

男人情绪突然有点激动，嗓门也高了起来：“我先给这家医院打个电话，了解一下再说！”

一直在卧室里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她皱着眉，低声对男人说：“你还有完没完了！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我这是在折腾吗？我这是在救咱们的女儿！我不像你，那么轻易就放弃！”

女人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你说这话有良心吗？你……”

兰姐见状，连忙挡在两人中间，拉起女人的手：“先别说这个了，你们两个还没吃饭吧？先把肚子吃饱，才有力气照顾孩子！”不由分说，把这对意见不合的父母向外面推去：“你们去厨房弄点吃的，我来看着孩子！”

客厅只剩下了沈大夫和商海。沈大夫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无奈：“看到了吧？这在我们这里是常态。你如果要留在这里帮忙的话，也要学习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但是首先，你自己心里要有你的判断。”

她又说：“认可，是接纳的第一步。”

见商海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沈大夫又笑了笑，说：“走吧，去韩姐那看看，她那也有两个孩子呢！”

二楼剩下的两间病房由一位身材瘦弱但表情坚毅的中年女人照管，这就是韩姐了。她很正式地跟商海握了握手，说：“你能来太好了，我们这正需要一个男性义工，有些力气活你们干正合适。可惜老何的老伴突然生病，他得回家照顾她了，要不然他在这可是一把好手！”

商海心里却有点底气不足，他到现在仍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在这里干下去。

韩姐是个退休护士，经验丰富，跟沈大夫报告孩子的情况时非常专业干练。她负责的这两间病房，一间住着一个叫贝贝的两岁男孩，他患的是脑瘤，另外一间住着的是一个叫心心的五岁女孩，患的是肾母细胞瘤。

在贝贝的房间里，商海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吓了一跳。即使他不懂医学，见了这孩子的样子，也能感受到他的情况有多么严重。这孩子身体极度瘦小，头却大得不成比例，眼睛斜视，目光呆滞，嘴角还挂着涎水，令人目不忍睹。

商海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类似这样的孩子，现在亲眼所见，冲击力之大让他心惊肉跳。这孩子的父母看起来非常年轻，可能连三十岁都不到，穿着朴素，话也不多。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们的孩子，目光温柔，充满爱意，好像在他们眼中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孩子。

可能是因为贝贝确实已经无力无天了，这对年轻的夫妇看起来比悠悠的父母平和得多。沈大夫他们才进门一会儿，这对夫妇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甚至连初次见面的商海也一并感谢了。

来到最后一间病房，眼前看到的一幕又让商海意外不已。只见一个小女孩正坐在客厅的泡沫地板上，周围全是毛绒玩具，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是她母亲的微胖的年轻女人，正逗着她玩，两人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心心今天状态不错呀！”沈大夫看见这一幕也笑了，声音也轻快了起来。

女人看到他们进来了，笑着迎了上来，那个叫心心的小女孩也跟着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沈大夫的腿，奶声奶气地说：“沈阿姨，你怎么才来呀！我都想你了!”

房间里一时充满欢声笑语，商海忍不住往病床上看了看，怀疑这个小女孩不是患者而生病的另有其人。

后来他从韩姐那得知，心心患的是肾母细胞瘤，在辗转多家医院都被宣告无法治疗后，她的父母果断把她送到了这里，所以她目前的症状是这几个孩子里相对较轻的。

“天使之家”一共只有四间病房，已经离世的糖糖的房间现在还空着，剩下三间病房的情况现在商海都见过了。

回到一楼的办公室，沈大夫问商海：“大致的情况你都了解了，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商海一时难以作答。此时他的心里，忐忑、恐惧、痛苦……各种情绪交织，混乱极了。

沈大夫不再追问，耐心地等他的答复。

最后，商海想起了自己选择来这里的初衷。他想到了商子聪。

“我……可以先试试吗？”他试探性地问。

沈大夫松了一口气，笑了：“当然！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来找兰姐和我。如果坚持不下去，随时可以离开。”

她接着又说：“现在我们这里只有兰姐和韩姐了，我每天只有下班后才会过来。之前还有一位男义工老何，他因为老伴生病不得不回家照顾，这个刚刚韩姐也告诉你了。我们这里成立以来，一直人手短缺，因为社会上的一些偏见，招人一直很困难。对于你的加入，我非常感激！”

商海胸口一热，突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在商子聪离世后，他总是觉得生活轻飘飘的，没有方向、没有目地的到处漂流。但现在，又有一丝意义感回来了，像一根线，拴住了他这个快要飞向太空的气球。

“好了，接下来你马上要忙起来了。我会让兰姐给你一些必要的培训，同时你要接手悠悠的工作。而且，过几天还有一个孩子要住进空着的病房，到时候也由你负责！”

当天晚上，商海躺在一楼为他准备的小房间的一张单人床上，给商淳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我很好，勿念。”

夜深了，窗外起了风，爬山虎的藤条拍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声音。商海披了件外套站到窗前望着黑漆漆的院子，突然听到隐约的孩子的声音一闪而过，疑幻疑真，悲喜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