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商海睡得很不踏实,也许是因为陌生的环境,也许是因为二楼病房的那几个孩子整晚出现在梦里,第二天他很早就醒了。
昨天兰姐跟他说过,她和韩姐就住在一楼其他的房间,平时不回自己的家,他想先去看看她们醒了没,结果敲门没人回应,反而是二楼有些动静。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莫名地担心吵醒什么人,没想到刚上到二楼就听见悠悠的房间里传来兰姐的声音,原来她早就起了。
商海记得昨天沈大夫的话,悠悠将由他接手照顾,因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进悠悠的房间看看,尽管他还没接受过培训,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兰姐正在坐沙发上跟悠悠的爸爸说着话,看见商海进来了,很是开心,招招手让他过来在沙发上坐下,对悠悠的爸爸说:“这是我们这新来的义工,顶替老何的,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商海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说:“可是我昨天才来,还没接受培训。”
兰姐挥挥手,笑着说:“不妨事,我会教你的,而且你不能等什么都学会了再上手,你得干中学。”
商海点点头,和悠悠的爸爸对视了一眼,互相点点头。沉默了几秒后,悠悠的爸爸先伸出手来:“我叫吴元伟。”
商海和他握了握手:“我叫商海。”
两人交换了一下年纪,商海比吴元伟大了四岁。
“那我就叫你海哥吧。”
“行,叫什么都行。”商海客客气气地答道。
“瞧你们俩整得,跟元首会谈似的。”兰姐调侃了一句,活跃了一下气氛。“以后熟了就好了,在这咱们就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
听到这句话,吴元伟却突然变了脸色,搞得商海莫名紧张,而兰姐却像没看见似的。
从房间里出来后,兰姐悄悄对商海说:“悠悠的爸爸和妈妈对于把孩子送到这来意见不一致,两个人经常争执,昨天你也看见了。这位爸爸总是想把孩子再送到医院里去治,妈妈却更想让孩子最后这段时间过得舒服点。其实谁都没错,我们也都理解,但是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她是既不能承受治疗,也害怕那些治疗了。”
商海不语。其实发自内心来说,他更理解悠悠的爸爸。如果是他,也一定会治疗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的。
这个上午,兰姐开始了对商海的“岗前培训”。其实内容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些基础医疗护理技能,无外乎就是测体温、量血压、穿衣、吃饭、洗漱、翻身、给药、大小便和伤口护理这些内容。商子聪小时候主要是商海照顾,生病后在医院商海也没少跟着医生护士一起忙活,所以这些工作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他正在想这培训怎么这么简单,兰姐却严肃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份工作很容易?其实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知识和能力,却是没有办法手把手教你的,而主要靠你自己去领悟,你知道是什么吗?”
商海摇摇头。
“了解并认同临终关怀,懂得与孩子和家长沟通,以及自我压力的化解。”
看商海似懂非懂的表情,兰姐的表情松弛下来,拍了拍商海的胳膊说:“其实对你而言,首先要做到第一步。如果你不知道这份工作的意义,你是肯定不会坚持很久的。”
兰姐话中有话,商海听懂了。她看出来商海的内心仍然在挣扎和摇摆,这在他对吴元伟的态度上表现得犹为明显。
“慢慢来吧。在这里,每一天都有很多事发生,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自己就发生很大变化。”
商海没有时间仔细琢磨兰姐的话,因为她说得没错,这里每一天都有很多事发生。就在中午,悠悠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当时他们正在悠悠房间里吃午饭。悠悠的妈妈郝雅欣把孩子交给兰姐照看,自己在厨房做了几道好菜。大家在餐桌边坐齐后,郝雅欣举起一杯雪碧,对商海说:“海哥,这顿菜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我以饮料代酒,谢谢你来照顾我们家悠悠。”
商海没想到她这么客气,赶忙也举起杯子,把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这一餐饭主要是兰姐和郝雅欣在互相交流。兰姐一个劲儿地劝郝雅欣多吃点,说她越来越瘦,郝雅欣就三句离不开悠悠,说她昨晚又醒了几次,镇静药的效果似乎越来越不好。商海怕说错话伤害了这对父母的感情,所以一直保持沉默,而吴元伟则是一直皱着眉不停划着手机,饭也没吃几口。
听到郝雅欣提起镇静药的事,吴元伟放下了筷子,黑着脸对她说:“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到底同不同意?”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郝雅欣没有看他,声音很低,但表情坚定:“我还是那个意见。”
吴元伟气得直喘粗气,说话的音量也提了上来:“你这个女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咱们就应该把所有的方法都……”
“你真的觉得悠悠还受得了吗?”郝雅欣转过头,迎上吴元伟的目光:“难道我不愿意悠悠还有机会?难道我愿意让她在这里等死?”
“等死”两个字像钥匙划过玻璃,如此刺耳。几乎就在这两个字落地的同一瞬间,卧室里传出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
兰姐第一个跳起来冲向卧室,郝雅欣和吴元伟紧随其后,还撞翻了一把椅子。商海不熟悉仪器的报警声,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也猜到发生了什么,赶忙跟了上去。
卧室里,监护仪显示悠悠的血氧饱和度已经下降到了七十几,血压也在急速下降。悠悠躺在床上无力地挥动着一双小手,脸憋成了紫色,嘴角有呕吐物不断溢出来。
除了兰姐,三个大人全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兰姐却非常沉着,一秒钟都没有耽搁,上前就把悠悠的脸转到了一侧,把手指伸进她的嘴里,一点一点地往外掏着呕吐物。
三个大人帮不上忙,只能围在一边干着急。过了一会儿,监护仪上的血氧和血压指标慢慢升上来了,悠悠的脸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可以平稳地呼吸了。
“好了,没事了。”兰姐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还好吐得不多,要是气管整个堵了的话就麻烦了。”
“兰姐,太谢谢你了!”郝雅欣一边道谢,一边扑到悠悠旁边,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
吴元伟这时也放松了下来,但是他的脸上很快又罩上了一层阴影。他不满地瞥了兰姐一眼,离开房间到外面去了。
“呕吐物导致的窒息就应该像刚才这样处理,你看清楚了吗?”兰姐借机给商海做起了培训。
“嗯。”商海呆呆地点了点头。刚刚他的心脏一直在狂跳,现在才稍微平稳下来。毕竟他对于这种生死攸关的场面见得还是太少了。
悠悠这边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商海离开了这个房间,想去韩姐那边看看。外面的走廊上有一个露天的阳台,商海经过时意外看见了吴元伟。他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向他走过去。
吴元伟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着烟,地上全是烟头。看见商海走过来,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没有说话。
商海走到他旁边,倚着栏杆向远处眺望。对面没有高楼,可以望得很远。远处灰黄的尘雾里,可以隐隐看见京郊群山的影子。
“来一根吗?”吴元伟递给他一根烟。
“啊,不了,我不抽烟。”商海客气地拒绝了。
吴元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有不抽烟的中年男人。
沉默的局面被打破,吴元伟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家的事让你看笑话了吧?”
商海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我……完全理解。”
吴元伟猛吸一口烟,狠狠地吐出烟圈。
“我看不见得。”
商海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但是他忍住了,一方面他跟吴元伟还没那么熟,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要主动去碰触伤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吴元伟并没有对商海这个人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你知道我跟我媳妇为什么吵架吗?”吴元伟问。
商海摇摇头:“具体情况不太了解,只是听你们说话的内容,好像跟悠悠的治疗方案有关?”
“嗯,”吴元伟点点头,脸色更加阴沉。“当初我们为了给悠悠治病,全国各地的医院几乎都跑遍了,最后都说没办法。后来我媳妇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这个地方,非要让悠悠来这里。我那个时候也是鬼迷了心窍,居然同意了……”
“那……你现在后悔了吗?”商海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能不后悔吗?刚刚悠悠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在这里就相当于等死!”吴元伟的情绪激动起来,眼眶也有点红了。
“所以你一直在找其他医院,想看看还有没有希望?”
“那当然!我跟她可不一样。悠悠在其他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不良反应很多,她这个人心肠软,见不得孩子难受,所以非要让孩子来这里。没错,孩子来了这边之后确实舒服了不少,这边的人给悠悠用了很多镇痛的药物。但是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是我能找到救悠悠命的方法,孩子早晚会不难受的,你说不是吗?!”
这一番表白让商海对吴元伟感同身受,发自内心地敬佩这个男人。他拍拍吴元伟的肩,说道:“我完全认同你的想法。”
吴元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吗?你们这里的工作人员可没有一个人赞同过我的观点。”
商海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刚来的,我还可以保留我的看法。”
吴元伟点点头,把快吸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力地踩熄:“依我看,他们这些人都是投降主义!”说完,用手掸去身上的烟灰,回病房去了。
商海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里充满敬意。与此同时,他对于自己来到这里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原本他以为这里可以帮他解开一些心结,获得一些启发,结果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能完全认同这里的理念。他跟吴元伟一样,都无法接受“放弃治疗”这个选项,觉得“战斗到底”才是唯一的选择。也许在他的潜意识深处对这种无谓的“战斗”的意义仍有一丝怀疑,但是亲眼所见另一个父亲的困境所产生的情绪上的巨大共鸣,压倒了一切怀疑。
当天晚上,他和商淳通了电话。对于他在这边的情况,商海语焉不详,没有说太多,倒是一直询问何映蓉和童欣的情况。
“妈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商淳告诉他。
“你嫂子呢?”
“嫂子……”商淳顿了顿,有点犹豫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说出了实情:“林佳托关系给她开了一些药,她吃了以后,情况稍微好一些了。”
“是吗?”商海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嗯,她现在平静多了,就是有点嗜睡。林佳说这是药物正常的副作用,不用太担心。”
“那就好。嫂子有什么情况随时和我说。”
两人又聊了几句,正要挂电话,商海突然说了一句:“我可能很快就回去了。”
“是吗?那太好了!哥,你赶紧回来吧!我们都盼着你呢!”电话那头,商淳兴奋不已。
挂断电话,商海坐在自己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兀自出了神。门外响起兰姐明亮高亢中气十足的声音,像是在和韩姐说着什么,但是商海没有去听她在说什么,而是重重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